“恋母”——死亡的置换形态
——谈张贤亮小说中的恋母情节
[内容提要] 女性成为张贤亮小说里不可或缺的叙事因素,通过小说里的女性王国,张贤亮写出男性对女性的依赖。本人试将对张贤亮的恋母描写进行深层的心理分析。把女性和她们对应的男性在心灵的文字舞蹈,完成了张贤亮内心对于女性的品判。
[关键词] 张贤亮 ;死亡的置换;恋母情节; 子宫情节
张贤亮是一位从苦难中走出的作家,本来他可以成为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诗人。他的初期作品中在《延河》的诗歌栏目中发表了好几首诗,那澎湃的诗情,颇有几分豪放的气质,显露了他不凡的才华。但是当他的长诗《大风歌》发表不久,风云突变,年仅21岁的张贤亮被打成右派,从此开始了他人生道路的一段漫长的苦难经历。正如他在他的作品中所引用的阿·托尔斯泰的名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尝遍了人生的苦辣酸甜各种滋味。然而,他奇迹般地挺过来了,灵与肉在炼狱毒火的煎熬之中溶入了新质,得到了升华。当他迎来新时代时,他那长期被压抑的创作势头,一经春风的吹拂,便如地火之喷发,从《龙种》、《河的子孙》、《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男人的风格》、《灵与肉》、《土牢情话》、《肖尔布拉克》、《绿化树》、《青春期》等作品已显出他雄厚的创作实力,并见出其思想的日益深刻和的趋于成熟了。
张贤亮在最初的生命里,由于父爱的缺失,是母亲给了他引以为自豪和骄傲的书香门第的优良血统,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呵护,他把女性称为他“梦中的洛神”;①而在后来他所经历的苦难面前,女性则是“有意”要把青春年少的他“引到感觉记忆的深处” ②一个希求的梦。
女性普遍以母性为主要特征之一,她们和男性的关系,大多采取“圣母式”的挽救、“港湾式” 的容纳以及“仓储式”的补充,因此体现了女性和男性之间的高度差和互补性。女性通常在一个低的生存层面上最大限度地满足男性的要求,但是母性的特征又要求他们之间超越单纯的性爱,性爱关系成为需要淡化的因素,两性的性关系在这类文本中没得到着重的书写。
走进张贤亮小说中男主人公的情感世界,我们便强烈感受到了对母亲的歌颂,对母性的依恋以及对母爱深深的崇拜。作品描述了一个个扭结着灵与肉困惑的情爱故事。作品中女性人物对男主人公的爱情往往是温情融入激情,怜惜胜于情欲,呈现了母性的宽厚、仁爱的品格特征。而张贤这小说中的女性人物最先打动读者的也是母性的宽和富有自我牺牲的金子般的内心品质。她们给予情人或丈夫更多的是母亲般的关怀与疼爱,男人们从她们怀中得到的也更多是母爱一样的温暖。这些女性人物无疑是母亲原形的潜在艺术表现,对男主人公的感情是一种母性的牺牲、俯就式的宽容、带着怜爱的姑息。
实际上,张贤亮的小说中的爱情人物是作者潜意识中的恋母情结的现实投射物。张贤亮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大致可以被释读为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俄狄浦斯,女主人公则在深层心理人格上是博爱的大地母神的象征物。男女主人公的关系是一种超稳定的潜结构,实质上是一种子母关系的一种置换。
《初吻》开始就有恋母情结的倾向。小说中女主人公的诸多特征,如残疾、比男主人公年长,美丽而忧伤等等,实际上不过是小说开篇中描述过的男主人公母亲的替身。那位与丈夫不和,“惯常含着眼泪” 的母亲在常以“英雄”自居的男主人公眼中被化成了一个个残疾的、渴望拯救的大女孩。因此,《初吻》的显意识文本是“初恋”,潜意识文本则是“恋母”。曾经被张贤亮深情地称为“梦中的洛神”的女性形象,如李秀芝、乔安萍、马樱花、黄香久等,在一
定程度上可以被释读为作家潜意识中母亲的置换物。所不同的是,《初吻》中男主人公是拯救者,女主人公是受难者,而到了《灵与肉》、《土牢情话》、《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中,人物的身份和地位发生了颠倒,男主人公成了受难者,而女主人公则跃居拯救者的位置。
张贤亮笔下人物的恋母倾向与作家的“出生创伤”有关。在张贤亮的作品集中,大都附有一张作者“最珍贵的照片”——“我年轻的母亲抱着仅有几个月大的我”。③张贤亮在一篇题名为《发疯的钢琴》的文章中对它作了注解:“从拍了这张照片后我就没有长大。我没有躯体。我肉体感觉不到痛楚。我只是一大堆莫名其妙、杂乱无章瞬息即变的幻想,想象、印象、感觉……我感到的只是自已的感觉”;又说“对这张照片看着看着,我会游离出我之外,似乎我既不是这个婴儿也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我觉得这个人应该比我好一点。”④张贤亮在这些非理性的话语中传达了自己潜意识中的某种出生创伤。他期盼回归母体,重获安全与肯定。可以设想,张贤亮始自童年的出生创伤,在其成年后无罪关监二十余载才得以还原,这对他日后的创作影响极大。他笔下的男性人物具有恋母倾向就有迹可循了。
同时,在张贤亮的小说文本中与恋母情结紧密攸关的是积淀着作者心灵深处的大地崇拜原型心理,其本质是一种无意识。在一般的精神分析学家里,恋母情结和子宫情结并无太大的区别。子宫原是母亲的借代物。恋母情结是个体心理发生的产物,而子宫情结更多地是一种族类心理发生的集体无意识。渴望返回母亲的子宫,在集体心理层面上潜在地指向着回归大地,因为大地是母亲的原型。从这个意义上,子宫情结主要是指一种对大地的乱伦固恋,它是人类潜意识中的一种根性。在弗洛依德看来,返回母腹,回归大地,本质上也就是拥抱死亡,是对作为生命成长之需的个人化和社会化工程的拒绝,是对个体生命的放弃和消解。⑤这与弗洛尹德晚年的死本能理论一脉相承。死本来不仅可以在社会无意识的层面上体现为人的攻击性遭受压抑和扭曲后所形成的施虐——受虐情结,而且还可以进一步在集体无意识的层面上还原为一种向“无机物”状态回归的“强迫性重复”冲动,一种向生命的最终归宿即“被除我执”的涅槃倾向。⑥即回归,回归大地,使人放弃个体生命的“自性”,与非人化的万物融为一体。因此,恋母情结更多地只是一种个体无意识,个人化的乱信纸欲望,而子宫情结与大地崇拜相互隐喻,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反应,是归返大地母亲的原型心理,其实质是生命向其出发地退行,向死亡回归。
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看,张贤亮小说中的死亡母题体现为一种与恋母情结和子宫情结密切通融的大地崇拜原形心理。从他的许多小说中一系列有意味的隐喻性和象征性的描叙中体现出来。在《初吻》中,作为母置换物的残疾大女孩最终在小说末尾中化成了一座山冈上的坟茔。在这里,恋母情结、大地崇拜和死亡本能高度浓缩在一起。在《灵与肉》中,许灵均之所以拒绝海外归来的父亲的邀请,只是他不愿抛弃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有那片曾被自己“汗水浸过的土地”,那里有他“生命的根”。李秀芝是母亲的隐喻,也是大地原形象征。许灵均沉浸在苍茫的原野中,实际上陷入一种“无我之境”,无意中扑向了死神的怀抱,返回了“无机物”状态。《河的子孙》中,在深层心理上,魏天贵可以被视为作者潜意识中“本我”人格的代身。魏天贵与韩玉梅之间的爱情不过是作家心中恋母情结,再现。最富有潜在阐释意味的文本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小说中渲染性地描述了章永璘舍身抗洪的那一幕,极具隐喻性。正是那声洪水之为章永璘重新昂首做“人”提供了契机,此前他一直陷于不是完整的人的泥淖中。小说中蛮荒洪水的设置是作者心灵中集体记忆的外化。当章永璘奋不顾身地潜入洪水之中去堵塞渠坝在深水处的溃口时,实际上如愿以偿地扑向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他在个体无意识的层面上顺利地完成了一次恋母的乱伦行为,而且在集体无意识上也实现了返回母腹,回归大地的原形心理欲望。就在章永璘飞身跃入洪水中的“一刹那”他同一时刻体验到了生与死的合一。正是那场象征大地母腹的洪水的洗礼中,章永璘不仅获得了再生,而且在那同一时刻,死神的羽翼遮蔽了他心灵的空间。在与黄香久的交合中,再一次体验到生与死相互融通的原形心理。小说在结尾时这样描述“我感到有两条火烫的胳膊将我紧紧搂住,把我拉下去,拉下去……到月光的湖底。身边,又响起从水底处浮上来的声音……你别忘了,是我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的……”⑦在章永磷的性行为中体验到了一种潜入水中的死亡——再生原形心理,与他此前纵身跃入洪水中深层心理具有鲜明的同一性。在一次印证了章永璘的集体无意识中隐藏着一种返回母腹的大地崇拜原形心理,它实质上是拒绝生命,畏惧存在、迷恋虚无的一种死亡本能的体现。
张贤亮内心的恋母情结,把女性对于男主人公的情感异化成温情融入激情,怜惜胜于情欲,宽厚涵盖缠绵的母性情感状态,他把心中对母性的崇拜、感激、依恋、忏悔的心态融入对于这些女性的描写中去,使女主人公总是高扬着同情、奉献、怜悯、拯救等博大的情感,以给予逆境中的“我”或其他代言人以感情支撑。在这些女性面前,所有的情感,包括情感,都只是这些典型的母爱行径找一个托辞。同时,作者所诠释的女性的感情架构中,母性不但能够给予男性最大的满足和帮助,也使这些给予母性的女性从中感受到本能的满足,更重要的是从自我牺牲的举动里体验了母性的视角:这既是一种主体俯视的视角,又是一种施与者的视角。他认为女性从中可以得到一种悲壮的精神满足和对女性自身传统认识的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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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张贤亮《满纸荒唐言》,《飞天》第三期 1981。
② 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张贤亮选集》P401 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③ 参阅《张贤亮选集》(一)彩图 百花 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④ 转引自《小说评论》P70,2001年三月
⑤ 转引自《小说平论》 2000年五月
⑥ 参阅弗洛依德《弗洛尹德后期著作选》P22-23 P40-41 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⑦ 参阅《张贤这代表作》中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P485-486 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