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对古代儿童文学的开拓与超越
【内容提要】
本文论述《聊斋》对古代儿童文学在题材、故事情节、技巧、细节和意义等方面,都做出了开拓,都有超越。
【关键词】 聊斋;古代儿童文学;开拓;超越
读起儿童文学,中国古代虽很少可以用近提出的有关定义来对号入座,但却不是没有。许多古籍记载有历朝历代编辑发行的教育儿童的读物,从《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直到一些诗词选本,以及《搜神记》、《世说新语》、《虞初新志》等笔记小说选本,推广一步,《西游记》、《封神榜》的儿童文学性就更浓了。另外据说皇帝就亲自写过《神童诗》劝读,这些作品有的本来是文学作品,有的也很讲究文学性,当然也可说是儿童文学。对这些我们有时会发出疑问:它们都是“文言”,孩子们能看得懂吗?其实,一是古代孩子们受教育时一开始就是“文言”(正如外国孩子一开始就学外语),老师天天讲的就是“文言”,有时连偶尔旁听的也会粗通大意。《红楼梦》上焙茗不是也知道贾宝玉学的是“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吗?另外,还要知道,不少是作为故事讲给孩子们听的,而不必担心文字障碍。所以我们说中国古代有儿童文学并不是信口开河乱贴标签的。统计古代儿童文学作品,将它们排比一下,就会发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集大成的,对中国古代儿童文学做了开拓与超越。
一、百态万物皆有佳“话”——题材的开拓与超越
一打开《聊斋》,人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童话世界。古代童话所具的题材,《聊斋》几乎都有。《聊斋》题材可分三个系列:一是纯人间的;二是人、神、鬼怪交织的;三是动物、昆虫类的。略为分述如下:
(一)纯人间的离奇曲折、悲欢离合的故事,如《张诚》、《念秧》、《口技》、《老饕》、《大力将军》、《冤狱》(公案类)、《王桂庵》(《附〈寄生〉》)、《男妾》、《武技》、《佟客》、《胭脂》、《崔猛》、《细侯》、《细柳》等。除极个别有“梦”掺入作巧合因素外,都是纯食人间烟火之事,无一神鬼怪异混和。他们的涉及面很广:有社会动乱、后母凶恶,使家庭更陷于离析。但又因兄弟友爱,终于历尽磨难,合家大团圆,致使老翁福从天降,喜呆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张诚》;有社会不安定,各种骗术横行,老实人若贪小利,吃尽苦头的《念秧》;有绿林豪强,横财得手,志得意满之时,却想不到强中更有强中手,又被高手抢去,还遭了一番奚落的《老饕》;有平时一直任人打骂的小妾,在抢劫犯入室时,奋然而起,转眼间将各强人打翻在地,全家才知道她身怀绝技的《妾击贼》;有乱世饱受欺凌,愤而习武的书生,最终协助孤胆英雄,犁平盗穴的《崔猛》;有幼得名师指点,学成一身武技,自诩天下难对的武生,想不到败在一卖艺女尼的五指,差点股骨为之削断的《武技》。关系到男女爱情的《胭脂》、《细侯》更为离奇、惊心动魄。《胭脂》说的是一个怀春美人胭脂,在女友王氏怂恿下,意图与意中人鄂生幽会。却想不到王氏之情人宿介早已垂涎胭脂,夜晚竟冒充鄂生赴约,幸胭脂不愿苟合,宿介只抢得胭脂一只绣鞋就又到王氏住处,可不料想鞋子竟掉在女友家窗外,恰巧被屠户毛大拣去。毛大在窗下偷听了宿介自述的经过,几天后,翻墙入胭脂家,但由于门户不熟悉,误入胭脂父亲房间,胭脂父亲发现后持刀来捉却反而被毛大杀死,毛大在慌忙逃脱时将鞋子遗留在现场。这样胭脂认为是鄂生杀了父亲,告到官府,官府昏庸,以鞋为证,将鄂生抓来并屈打成招,定成死罪。后来上级复案时,调看犯人,觉得鄂生不像杀人犯,起疑,便追问胭脂女友——王氏,才追出宿介曾冒充前来,就抓来宿介,又屈打成招,定成死罪,人们也称赞这位上司神明。可是宿介虽然放荡,但颇有文才,就向省府学官(自己老师)写了封申诉信。学官看了觉得确有疑点,就请示主管重审,又追查鞋子问题,认定拾鞋人最可疑,于是设谋定计,捉到毛大,案情才真相大白。真凶伏法,鄂生、胭脂也终成眷属。这个故事比《十五贯》更为天然巧合,富于情理,牵涉的社会面广泛。《细侯》说的是一青楼名妓细侯,盐商要高价买她,但她只垂青于教师满生,相约嫁娶。满生家贫,为了筹钱只好到外地执教,谁知不慎,责备弟子时,弟子自尽,满生被收监审问。盐商得知,买通官吏,长期关押满生,又伪造满生给细侯的书信,要细侯改嫁,细侯信以为真,嫁了盐商。一年多后,为盐商生了一子。满生此时得学生出力昭雪出狱,知细侯已嫁,悲痛不已,托人将详情转告细侯,细侯才知种种误会都是盐商阴谋诡计,就杀死了儿子,只身逃归满生。盐商告到官府,官府同情细侯,不再追究。细侯、满生就平安地过日子了。这个故事的惊心动魄处,在于细侯居然杀了自己的亲生子,官府居然不予追究。这简直不可思议,其中的社会意义极其重大,内涵极其丰富。蒲松龄将细侯这一举动比为他最崇拜的古人关羽,这就给了我们更多的启示。
(二)人、鬼、神、怪交织的故事,这是近五百篇《聊斋》故事中最多的部分。有两种情况,一是以人为主,鬼、神、怪只是点染而已;一是以鬼、怪为主的,人只是点染而已。前者如《田七郎》、《画壁》、《偷桃》、《种梨》、《劳山道士》、《妖术》、《三生》、《叶生》、《贾儿》、《婴宁》、《庚娘》、《促织》、《封三娘》、《江城》、《司文郎》、《于去恶》、《考城隍》、《张鸿渐》、《乔女》、《席方平》、《书痴》、《乐仲》、《嘉平公子》等。后者如《娇娜》、《青凤》、《画皮》、《陆判》、《聂小倩》、《水莽草》、《莲香》、《红玉》、《连琐》、《阎罗》、《连城》、《翩翩》、《公孙九娘》、《辛十四娘》、《鸦头》、《花姑子》、《荷花三娘子》、《小谢》、《萧七》、《聂政》、《青娥》、《宦娘》、《仙人岛》、《凤仙》、《云萝公主》、《湘裙》、《长亭》、《葛巾》、《素秋》、《黄英》、《香玉》、《粉蝶》、《锦瑟》等等。这种人、鬼、怪交织是《聊斋》中精华所在,现择要加以介绍。如《田七郎》,说一位豪爽乡绅结交了很多朋友,一天夜里,梦见有人对他说:你现在这些朋友,都不理想,只有田七郎才值得你交。他醒来就寻找田七郎,知道七郎是个穷猎人。多次登门拜访,为田母斥责,不愿他俩亲近。后来田七郎为猎豹与人发生争执,失手杀了人,被抓进监狱,这乡绅花了很多钱救出了田七郎,以后交往,田母也不再阻拦。一天乡绅家佣人调戏主人儿媳后逃到乡绅仇人家,并造谣说儿媳与之私通。乡绅气极,但无奈,想找田七郎商议,田七郎也不见了,乡绅很奇怪。可是不久,听说那坏佣人被人杀了,抛尸荒野。乡绅估计是田七郎干的,派人到家找他也找不到。乡绅仇人勾结官吏,抓了乡绅,而此时乡绅的朋友都散了,谁也不来帮忙伸冤。一天县官正在和乡绅的仇人一起谈事,突然来了个担柴人冲上大堂,抽刀杀了乡绅仇人。县官乱中躲开了,这人找不到县官就自刎而死。可是当县官出来验看凶手尸体时,这尸体突然跳起,一刀砍下县官的头,这才又倒下了。这杀人者正是田七郎,“杀人以尸”,真是从古未见。《劳山道士》则说的是一心术不正的王生想跟劳山道士学穿房过墙一无阻拦的法术。法师教他念好咒语后,猛然向墙撞去就行了。王生学会后,道士又说:“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王生下山回家后,向妻子夸耀他学到过墙的本领了,妻子让他试一下,他念好咒语,一头向墙撞去,结果咚的一下,倒在地上,头上撞了个大包,妻儿笑他,他气得大骂法师没有良心。《叶生》说的是一位书生刻苦攻读,就是考不中,直到死了,鬼魂才考中,可见科举害人之深。《瑞云》则说的是一位才貌出众的妓女瑞云,欲将初夜权给一知己,可知己却无钱。这时来一男子,用法术使瑞云脸上长了大黑斑。没人要了,被老板斥为烧火的,因而就被贱卖,得以与知己结婚。婚后不久,那位男子又来用法术去除了她的黑斑,于是瑞云又美如当年。《乔女》则说的是一位丑女侠义心肠,扶危济困,而且功成不居,死后仍坚贞自守。《嘉平公子》则说一位绣花枕头似的公子,迷恋上一个女鬼并带回家中,家中人吓坏了,请了多少法师也赶不走她,但有一天这女鬼看到公子写的一封训戒家人的信,错别字很多,文理不通,才知道这公子只是外表漂亮,文化水平太差,就写了个嘲笑他的批语离开了。可见不学无术的人,连鬼都不爱。这是前一种情况的。后一种的如《娇娜》,写一个士子交了狐狸朋友,娶了狐妻,生生死死,聚聚散散,极为动人。作者认为艳妻不如腻友。《陆判》说的是一位士子交上一个鬼判,这鬼判为他妻子换了个美人头,为他换了个聪明心。《聂小倩》则说的是一位品德高洁的书生,碰到一女鬼引诱,不予理睬,结果老妖怪来杀他,幸遇剑客相救,后来这女鬼就嫁给了这书生。几年后妖怪又来报复,被剑客的剑囊所灭,才得以太平。《小谢》说的是两个女鬼同时迷恋上一男子,经过痛苦曲折不再相互妒恨,言归于好。《翩翩》则说的是一个无赖子,流浪落魄,为仙人翩翩救助,改过自新,与仙人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回家后,再找翩翩,找不到了。这类人鬼等交织的还有名篇《促织》、《席方平》、《画皮》等等,就不一一介绍了。
(三)动物、昆虫类的,虽然不少篇章较为短小,但故事多很精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如《蛇人》、《斫蟒》、《螳螂捕蛇》、《义鼠》、《禽侠》、《豢蛇》是或多或少关系蛇的。有写蛇与弄蛇人感情深厚,分开多年后仍相认叙旧,改恶从善的;有写蟒蛇吞人,弟弟勇敢,从蟒肚里救下哥哥的;有写一庙中到处是蛇,大的如桶粗,小的如手指,但俱通人性,极有礼貌,毫不伤人的;有写恶蛇几年来总是吞食雏鸟,后大鸟请来禽侠,在这年恶蛇正欲来吞鸟时,突然从空扑下,一爪就打断了蛇头,连佛殿角也打坏了,可见这禽侠威力。《二班》、《赵城虎》、《苗生》等,则是专写老虎的,或者为母亲(虎)请名医,治好病,厚报医生;或者自知误伤人命,甘受惩罚,听从判决,养恤死者之母;或者快人快语斥责自命清高、附庸风雅的庸俗书生,最后扑杀了阴谋害人的人。《义犬》(二则)、《犬灯》、《小猎犬》则是多写灵犬护主捉贼的;《蛙曲》、《五通》是写青蛙的。《莲花公主》、《绿衣女》是写蜜蜂的。《阿宝》写鹦鹉和秦吉了与人的感情纠葛。《荷花三娘子》写荷花精与人结婚。《狼》、《牧竖》则写了多种形象的狼,有的极通人性,与人友爱;有的极其凶残,到处与人为敌;有的被小牧童斗败。《鸽异》写鸽子神如何将自己子孙托给爱鸽者,结果上当,又率子孙而去(物归爱主是对的,但所托非人,则明珠投暗,子孙也将遭汤镬)。《鸿》写一对鸿,一为猎人捕去,另一衔金飞来赎救,终于感动猎人,放回团圆。《葛巾》、《香玉》写牡丹花,《白秋练》写白骥,《素秋》写蠹鱼,《织成》、《竹青》写乌鸦、水鸟,《石清虚》写石头,《放蝶》写蝴蝶,《鼠戏》、《大鼠》等写鼠、猫搏斗,智者胜。另外公案类的《聊斋》也有,等等、等等,十分有趣。从这三类题材看来,概括了社会、的万事万物,百情百态,大大开拓了前人的题材领域。不仅数量上超越,写法上也超越,真所谓百态万物,皆有佳话。可以说是集前人童话题材之大成。
二、异彩纷呈的故事——情节的开拓与超越
《聊斋》作为童话来说,拙见以为在情节方面也比以前的童话有新的开拓与超越,具体体现在:
(一)丰富性。《聊斋》以前的中国古代童话——就广义的童话说,像《搜神记》里的,固然多为情节简单的。到了《唐宋传奇》,虽然有《柳毅传书》等情节较复杂的,但不仅数量少,情节仍然平直,只是平面上增加。《西游记》、《封神榜》看似上百万言,情节丰富已极,但解剖一下,仍是若干不同故事的组合,只是主人公(唐僧师徒,姜尚、王、相)一贯到底,严格说来,仍是平面上增加,枝蔓上增生。就每一小故事来讲,常有雷同之处。如《西游记》,各种灾难都是妖怪要吃唐僧肉,孙悟空等如何除妖,而妖术也常有类似之处,所以其丰富性就常演变为妖名、时地的更换,其实是重复。
而《聊斋》则大不相同,不妨分析几组。如写科举的《叶生》、《司文郎》、《青梅》、《贾奉雉》、《书痴》、《仙人岛》、《考弊司》这几篇,都是写考生夜以继日,攻读应考,好像都是《儒林外史》里的人物,但各篇情节都令人耳目一新。如《叶生》,写书生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可是“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每次都考不中。幸而还有个做官的好友推荐,但仍是考不中。而这位好友,又要到别处为官,想带他去,一边教自己的孩子,一边让叶生再考,但叶生此时却生病了,难以随行。眼看良机靠山皆要消失,就焦虑而死,可是魂灵却和这位好友一齐走了,好友也不知是魂灵。又是几年,好友儿子在良师“叶生”指导下,考中了,当了大官,就帮助自己老师(鬼魂)也考中了,又劝他衣锦还乡。“叶生”至家,惊呆了妻儿,又看到自己的棺材灵牌,才知道自己已死,随即扑地而灭。这是何等伤心。这个“魂从知己”不觉已死,生不能中,死才能中,而中了后,却又“灭”了。这些情节比《范进中举》还要丰富。再如《司文郎》、《贾奉雉》写了考生们的情态,高才难中,庸才高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多因考官是一堆混账,连鼻子都是瞎的(“并鼻皆盲矣”),中的文章是低级庸俗的综合,是在符——魔法昏迷中写出来的,清醒后看到时,惶愧汗下,要出家了。可见当时科举黑暗、可笑之情状。附录还写考生的种种丑态。
(二)变化多,层出不穷。这从前面四组的介绍中已可看出。拙作《起落翻腾》(《聊斋谈美》),已做过介绍,其变化主要特点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多逆向的大起大落,这就更为曲折,更为有吸引力。如《红玉》先写红玉与冯生燕好,似乎可以结束了,但为冯父发觉,极力反对,冯生只好遵父命决裂。而红玉却又另觅替身卫氏,并极力促成冯卫结婚,生子福儿,琴瑟和谐,似又可结束,却又想不到一士豪要来夺妻,逼得冯生父死妻亡,只能抱儿外逃。家破人亡之际不想来一侠客,杀了仇家,官府抓了冯生,指为杀人犯,后又得侠客救助,才被释放。到家时,大仇虽报,而只剩孤身,何等凄凉,想不到,红玉又带着丢失的儿子来了,又是破镜重圆。真是一会儿花好月圆,一会儿花残月落;一会乐上天堂,一会悲入地狱。大起大落,难有其匹。再如前面做过介绍的《胭脂》,也是几次大起大落,好事多磨。姻缘竟成杀机,虽然绝处逢生,可又冤中有冤,费尽心机,借助鬼神威力,真凶中计,暴露马脚,才真相大白。三位主审官,虽皆为民伸冤,可是仍一错再错。可见客观之复杂,断案之需审慎。这些变化真是层出不穷,而且都好像是天生如此,而不是作家巧做安排的。蒲松龄的如环妙笔,只是如实记录现实而已,这正是结构、情节、变化的高超之处,使人不觉其巧,一反从前的“人不够,神仙凑”的老套。这正是情节的开拓和超越。童话首先必须有好情节,才能使读者、听众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听下去,《聊斋》为此树了榜样。
三、精妙的细节——技巧的开拓与超越
《聊斋》童话对前人童话技巧的开拓与超越还表现在细节上。《聊斋》有许多精妙的细节是前人无法比拟的。这些精妙细节的特点是:或细节一出,人物性格也随之而出。如《绿衣女》中“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不盈掬”这正是蜜蜂的形象。而《花姑子》,真的则遍体异香,假的则遍体腥膻,因为真的是香獐,假的是蛇精也。《王成》中写王成拾到金钗时“把钗踌躇”,当失主来认时,“遽出授之”,获得重金时“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这正是一个既穷且懒,但又极贞介的故家子形象。《莲香》、《青凤》中的桑生、耿生,遇到狐鬼时大不相同。桑生“大惧,齿震震有声”,吓坏了!耿生则对“面墨如漆”的鬼脸“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一点不怕,鬼也无可奈何。桑生的静默自喜、胆小的性格和耿生狂放无畏的性格跃然纸上。这些独个儿的细节,前人的作品容或有匹,而一些一连串的闪光细节组合,将复杂微妙的场面、情态写得栩栩如生的则是《聊斋》的独优,如《张诚》篇,写诚父在孤影茕茕时,忽然妻、子连翩归来:
块然一老鳏,形影自吊,忽见讷入,暴喜,恍恍以惊;又睹诚,喜极,不复作言,潸潸以涕。又告以千户母子至,翁辍涕愕然,不能喜,亦不能悲。蚩蚩以立。未几千户入拜已;太夫人把翁相向哭。既见婢媪厮卒,内外盈塞,坐立不知所为。
这节有四个层次,每个层次都有精采的细节为主干。“恍恍以惊”这细节是第一层次,这是张父见到久失在外的次子归来的神态。“潸潸以涕”是第二层次的细节,是张父看到二子归来的神态,比见讷更惊。因张诚先失踪,张讷是去找他的,中间也曾回家过,而张诚当时是被虎衔走的,一去就无影踪,现在突然归来,张父骤见,激动当然胜过见讷,所以“潸潸以涕”,喜极泪下。“蚩蚩以立”细节是第三个层次,两子归来,双喜临门,现在,这个儿子,老妻更是意料不到,是四喜临门。这后两喜更胜前者,是夫妻重圆,子孙满堂。他这个穷光蛋,一下子变成大财主了,当然不知如何是好。“坐立不知所为”这个细节是第四层,比前三个又进了一层,这个“惊”、“涕”、“立”、“不知所为”将目睹意外喜事,喜得张父形同木偶,这一层写得栩栩如生,细致精炼,有层次,有变化,排荡摇曳,余味无穷,令人拍案叫绝。《聊斋》细节超越前人的还有个妙处,是常有些似乎露出破绽的细节,推动了情节的,表现人物的复杂的心理。例如瑞云(《瑞云》)容光照人的脸上突然有了块黑斑,似乎破坏了她的美,给她带来了灾难,使她沦落为伙夫,想不到这却是块祥云,保住了她的纯洁,保住了她的爱情。再如《织成》中的鞋袜上的牙印;《阿绣》中纸包上的舌痕,若干时间后,仍能存在,不可思议,但却体现了人们钟爱的不磨的感情。再如《阿绣》中假阿绣为了取得妹妹情人的确认,就变出了妹妹数年前穿的衣服,果然得到确认,但却由此“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而露出破绽,被识破假面。好像这个细节到此结束,想不到又由此演出了下面大片文章。《聊斋》细节还有一出群之处是同一细节在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是不同情状。如乐仲、琼华朝南海时,其他善男信女认为乐仲是一酒肉之徒,竟带一妓女来朝圣,简直是笑话,都鄙之。但朝拜时,众人只看到浊浪排空,圣像踪影皆无。而乐仲却看到“遍海莲花”,“花朵上皆其母”。琼华呢,则“见为菩萨”。这就是因为乐仲是来见母的,而琼华则是来拜佛的,而且两人心地光明,行为正大,所以佛示以不同的法相,这正是佛法钟爱真正心地纯良的人。《聊斋》细节另一精妙之处是下层人民生活气息特别浓烈。如叶生之妻,见叶生鬼魂归来,大吃一惊,将手中的“簸箕”掷下“骇走”。这个“簸箕”正是下层劳动人民常用的家具。《小谢》中两个女鬼和陶生开玩笑,掩眼睛、捋须、批颊以及《爱奴》中刘夫人立在帘外向老师替儿子说情等均是小市民习见的。还有些紧扣物性的细节,如狐狸尾巴时露(《贾儿》),为“讨狐的陈平”察觉。有的写得出人意外,优美动人,如《绿衣女》遭难遇救后,“自以身投砚池,出伏几上,走作‘谢’字”。这个细节既切合蜜蜂的身份,受书生文化薰陶,粗通文墨了,又表现对救助的无限感激,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聊斋》的细节对于前人童话的开拓超越之处甚多,最大特点是神奇想象与生活实感相结合,就更增加了艺术魅力。像《陆判》中换头以后留下了颈上一痕红线,就给人余味无穷。
四、放眼未来的思想——意义的开拓与超越
思想是文艺作品的灵魂,童话也不例外,古代童话其存留价值的高低,正是由其蕴含的思想价值决定的。拙见以为,《聊斋》童话价值之所以高于前人,正是由于它的思想意义超越前人。它不是一般的沿用着前人的观察方法、道德准则来教化读者,而是以自己独特的思维,对前人的方法、标准做了开拓和超越。略举例示:
(一)认识到社会(包括人)的复杂性,遇事要做具体分析。《聊斋》几百篇故事,形象生动地从各个侧面告诉我们,社会不仅有好人有坏人,有大使和魔鬼,从皇帝到庶民皆然。皇帝有好的玉帝,也有贪污的阎罗;官员有“一员官”清正廉明得感动天地的,但也有贪赃枉法纵吏作恶,以人民尸体为食物的巡抚、将军;书生有品、学、才三优的高洁之士,也有德、才、学三差的谄妄之徒;市民有仗义执言、公堂对簿、平冤抚孤的正直之士,也有蝇营狗苟、落井下石、极端损人利己的卑劣小人。可以说不化高低、职业不同、性别有异都是如此。但又不仅如此,就个人而言,仍是复杂的。天使身上有魔鬼的一面,魔鬼身上有天使的一面。即好人可能有坏品质,坏人也可能有好的行为。而且,好人有时做出坏事,坏人有时做出好事;好人有时存心做好事,结果却成坏事(如《胭脂》二审又冤指宿介为杀人犯了),坏人有时存心做坏事,结果却成了好事(如《仇大娘》中魏姓总是作弄仇家,结果总是“祸之适以福之”,坏事都变成了好事)。所以,社会也好,个人也好,都是复杂的。要对每一件事做具体分析,才能正确认识。
(二)道德准则,《聊斋》有新的开拓与超越。如善恶问题,一般的童话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好人应该惩恶扬善。可是蒲松龄进而提出:“有意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而且是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中提出的,并且借书中主人公说出作为警句令众神赞赏。这不仅将具体的善、恶与当事者的动机联系起来,还提出了赏罚的标准要随之变化,这就超越了前人。特别是“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人们易于接受。因为这是无心之失,可以理解和谅解。而“有意为善,虽善不赏”就似乎难以接受了。因为传统的标准是“赏善罚恶”,应只看效果,而不应问其动机,更不应问其是否有意。蒲的新见殊不可解,而这正是蒲松龄对做官当政者所提出的应有思想。在蒲松龄看来,为民上者理应为民做好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理所当然,所以为善是份内之事。如果是“有意为善”就忘了自己是“公仆”身份,而有点沽名钓誉、讨好别人之嫌,所以怎能赏赐呢?这就是对吹嘘政绩者的当头一棒!正是先进思想,是着眼于未来的理想,前人从未想到。教化孩子对形式主义的做好事的针砭作用就更意味深长。
道德准则还有对男女交往方面的,《聊斋》所表露的思想也是立足现实着眼于未来的。作为童话,对孩子们过早过多谈男女之情,不太恰当。但这也是回避不了的,古代童话不知说了多少“两小无猜”,外国童话也常说“白雪公主”、“白马王子”,因为这是人的本性,“食色性也”。甚至孩子在母腹中时,性意识就存在了。这问题在于如何引导,如何在优秀作品中表现纯洁的感情,美好感情,先进的感情。《聊斋》是做了很多探索的。在几乎所有的篇章中强调的不是以往作品中所突出的“缘”字,而是“情”字。但这“情”字又不仅重复孔夫子的“发乎情止乎礼义”,而是“交以情,不以淫”,以一见钟情(爱美)开始,以大量的持久的相互信赖、相互帮助、排除万难,维护共同的理想,甚至生死相依,生生死死为之奋斗,而最终结合。不是情随事迁,而是情深事成。美好的、深刻的、一以贯之的感情,不仅促成了美好的婚姻,还促进了美好的人生,使婚后人生向更美好的阶段迈进!懒散的变得勤劳,妒忌的变得宽容、友爱,轻躁的变得成熟,笨拙的变得聪明,病残的变得健壮,骄傲的变得谦虚。如此等等,一切恶德,在深刻的感情和美好的婚姻中都逐渐变成了美德,这正是情的巨大作用,正是《聊斋》的先进思想。与马克思所讲的: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类男女除了真正的相互爱慕,其他什么附加的都消除了,何等合拍。
(三)改恶从善,十分艰巨,会有反复,要有完善的监督措施,才能保证“浪子回头”而不致以“二进宫”,重蹈复辙。《聊斋》名篇《翩翩》中讲了一个浪子,离家出走,赌吃嫖摇,弄得一身浓疮,行乞回里,为人不齿,不敢回家。就凭这一点“知耻之心”,得到仙女翩翩的救护,帮他治好了病,给他穿上了“仙衣”,并和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生活安定。可是一天翩翩的女友来时,这位浪子看到妻子女友美丽,又想入非非,故态复萌,调戏妻子女友,“阴捻翘凤”(捏女方鞋子),“又以指搔纤掌”,谁知就在这个浪子出轨行为刚刚实施时,身上的“仙衣”变成了树叶,衣不蔽体,冷气袭心,吓得他连忙屏息收心,仙衣才恢复原状,从此他就再也不敢了。这件“仙衣”正是约束浪子恶习反复的有力措施,比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还灵,不须别人念咒,开关就在他自己心中,恶念一生,“红灯”就亮,绝对有效。这正是蒲氏为规范回头浪子所设计的保证不再重犯的举措。这实在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一大发明,更是《聊斋》之前所有作品中所未曾见到的。
综上所述,《聊斋》对中国古代童话是做了多方面的开拓与超越的!这不仅仅是后来居上的优势必然,也是蒲氏先进思想和卓越才华的融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