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家族与文学【第六章】——以澶州晁氏为中心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张剑 时间:2010-09-05

第六章 晁氏文人个案研究之二:晁冲之

    晁冲之(1073—1126),字用道,改字叔用,开封(今河南开封)人。他是晁补之的族弟,晁说之的从弟。“之”字辈诸晁中以补之名气最大,以说之学问最为淹博,而以冲之才情最为高绝[1]。但由于种种原因,晁冲之留传下来的文学作品较少,生平资料也很简略,且有不少互相矛盾抵牾之处。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写作了怎样的诗词?需要我们精心爬梳,静心体味。

   一 充满个性的诗歌

(一)

    关于晁冲之生平的史料,常为后人所引者,主要有以下数条:

    (1)宋喻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宛委别藏本,下同):“予昔游都城,于晁用道为同门生。后三十六年,识其子公武于涪陵,又二年,见之于武信。爱其辩博英峙,辞藻蔼如也,因与之善。初不知其为用道子也。一日,来谒曰:‘先公平生多所论著,自丙午之乱,埃灭散亡。今所存者特歌诗二百许篇。涪陵太守孙仁宅既为鑱诸忠州酆都观,窅然林水之间矣,敢匄先生一言以发之。’予亟闻其语,谢曰:‘愿闻先君之所以含咏而独游者。’公武于是出其家谱牒,乃知其先君名冲之,字叔用,世所谓具茨先生者也。予于是耸然曰:‘是必吾用道也耶?第今字叔用,为小异耳。’已而追怀平昔周旋之旧,盖自京师之别,绝不相闻,今乃幸与其子游,又获观其所论著,为之感慨者久之。嗟乎!予安得不为吾用道一言哉!方绍圣之初,天下伟异豪爽绝特之士,离谗放逐,晁氏群从,多在党中。叔用于是飘然遗形逝而去之,宅幽阜,荫茂林,栖于具茨之下,世之网罗,不得而婴也。暨朝廷诸公谋欲起之,乃复任心独往,高挹而不顾,世之荣利,不得而羁也。至于疾革,乃取平生所著书聚而焚之曰:‘是不足以成吾名’,世之言语文章,不得而污也。然则吾叔用,所以传于后世者,果于诗乎?……”

    (2)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政和间,汴都平康之盛,而李师师、崔念月二妓名著一时。晁冲之叔用每会饮,多召侑席。其后十许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李生者门第尤峻。叔用追往昔,作二诗以示江子之。”

    (3)清厉鹗《宋诗纪事》卷三十三:“冲之字叔用,济北人,说之从弟,在群从中独不第,授承务郎。绍圣以来,党祸既作,超然独往,有具茨集。”

    (4)清吴之振《宋诗钞·具茨集钞序》:“晁冲之,字叔用,初字用道,举进士,与陵阳喻汝砺为同门生。少年豪华自放,挟轻肥游帝京,狎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宾从杂沓,声艳一时。绍圣初,党祸起,群从多在党中被谪逐,遂飘然栖遁于具茨之下,号具茨先生。十余年后重过京师,忆旧游,作无题诗二首,为时所传。时诸公谋欲用之,高挹不顾。至疾革,取平生所著曰:‘是不足以成吾名’,悉焚之,故其诗不多。”

    对于传世稀少的材料,人们使用时往往变得十分宽容,有时甚至充分利用材料的简略和模糊,一厢情愿地替他们增饰许多情节。四条材料中,以喻汝砺所述最为重要。他不仅与晁冲之曾为同门生,而且与冲之子公武友善,他的序,可信度极高。张邦基约生于哲宗绍圣间,小冲之约二十岁(参中华书局校点本《墨庄漫录》孔凡礼之前言)。厉鹗虽是清人,所记亦值得重视。吴之振之记,不难看出,是据喻、张二人的记载增饰想像而成,线索最清晰,但错误最多:先说“举进士”[2],宋代史料中未有记载,且与厉鹗所说矛盾。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亦云:“冲之在群从中亦有才华,而独不第。”吴说大约是受了喻汝砺之序言其与冲之“为同门生”的影响,将同门误为同年。这从他“举进士,与陵阳喻汝砺为同门生”的叙述句式即可看出。其实喻本人崇宁五年始赐学究出身,据其诗序推,他与冲之同门的时间当在崇宁二年。次说少年时“狎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吴之振将时间安排在绍圣之前。然据《大宋宣和遗事》,李师师宣和年间极受帝宠,宣和六年被册明妃,若李师师绍圣前即以成为需“缠头千万”的名妓,宣和六年至少已年近半百,恐难得帝宠。《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小唱: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等,诚其角者。”可见李师师崇、观年间始成名,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将冲之召饮李师师事系于政和年间,是可信的。时冲之年过而立,不可谓之“少年”,“缠头以千万”更非渐趋衰落的晁家所能承担,吴之振所叙想当然耳。再说“十余年后重过京师”,吴之振将其系于绍圣后,然据张邦基《墨庄漫录》,此事亦当在政和某年后十余年。

    除了上述材料外,关于冲之生平尚有一条重要材料少人关注,那就是其子晁公遡的《悯孤赋》(《嵩山集》卷一),其中多处涉及冲之,兹引有关部分如下:

    有卫氏之君子兮,鼻祖肇绪于初度。灵根大于元庄兮,益植德而垂裕。后皇揆其中情兮,嘉耿介以作辅。绵蝉连而通籍兮,逮五叶之踵武。

    皇考生而謇直兮,杂若芳以为佩。中既有此修能兮,罹氛浊而不得试。服铜墨于嵓邑兮,迫洿渎而缭戾。鸱枭迭翔千仞兮,鸾畏吓而增逝。甑窐荐于清府兮,倭傀纷其径侍。惟谣诼之妬美兮,君犹天其何怼。犬戎忽其吠尧兮,肆齮啮犹未果。进铅刀以御冲兮,众固知其不可。女嬃婉娈而来告兮,圣乱邦而不居。昔子弃而今辞兮,揆厥礼而弗渝。皇考申之怫郁兮,曰食焉其可舍。倚东藩以出奔兮,日重趼而百舍。奋大义以委命兮,元戎感而就驾。前茅蹶于宁陵兮,胡天命之不假。独立而弥厉兮,遂结缨于此野。

    首段述家世,言宋代晁氏鼻祖乃周朝卫大夫史朝,至文元公晁迥、文庄公晁宗悫时发达,且能荫庇后代,皇天后土知其情,赐以五世耿介家风。次段述冲之生平个性。冲之生而謇直,秉性高洁。虽有才能而世风恶浊,未有展试其才的机会,只是做了小小的县令,沉沦下潦使其忧心忡忡。最后金兵入侵,冲之激于大义,奔赴前线,战死疆场。

    我们根据以上史料及其他有关,并结合晁冲之传世的诗歌,为他编制了年谱(见附录)。据我们考证,晁冲之确实毕生未登科第,曾荫补为承务郎,晚年做过一任县令。他少年时家境尚可,藏书多达二万余卷[3],有条件接受很好的知识礼仪的,经历过一段儒雅风流的贵公子生活。

    大约元祐五年前后,冲之的从兄晁贯之任新乡令。为了满足自己不断扩张的好奇心,冲之离开京师到新乡一带游历,并在那里小住经年。新乡西北有一座苏门山,据说孙登曾隐于此。阮籍去拜访他,孙登不答一语,阮籍长啸而退,下到半山,忽闻山巅孙登之啸若鸾凤之音。冲之经常去那里游玩[4],想必孙、阮二人那种大道无声、通脱的潇洒也无形中浸染了这位少年的心灵。绍圣元年,他和兄长载之同拜著名诗人陈师道为师,学习诗歌创作。那时,冲之刚过弱冠,正是摩云高歌的年龄,祖上的荣耀和文学世家的传统,使冲之的少年时代充满着积极进取的憧憬和幻想。他晚年忆旧时写过一首《次二十一兄季此韵》,对少年的仕进生活与心态作了具体描述:

    忆在长安最少年,酒酣到处一欣然。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蔿》过楼前。如今白发山城里,宴坐观空习断缘。

    此诗是写给他的从兄晁谓之季此的,抚今忆昔,寄慨深长。首联写他少年使酒自纵,豪放快意。次联截取了两个生活镜头,具体地加以展现,狩猎夜归,秋高气爽;青楼畅饮,冬雪漫天,“汉苑”、“秦台”分别是都城豪华猎场和妓馆的代称。颈联抒写志向,不欲谄媚权贵,而欲像唐代作《于蔿》的元德秀那样有补于世。尾联写自己年已老大,只能在偏僻的山城习禅息心,忘却世事。前六句追昔,基调高扬直下,后两句抚今,收束顿挫,使前六句汹涌而下的情感碰到障碍后回旋成更加强烈的涡流,表明自己的坐禅修心是多么不甘而又无奈的一种事情。

    使冲之坐叹老大的原因主要是哲、徽二帝时频繁的党祸。晁氏家族与旧党多有往来,族兄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从兄说之也与苏门交往密切,这在新党执政、旧党屡遭贬谪的哲、徽二帝时代,晁家的失势可以预知。哲宗绍圣党祸起,族兄补之落党籍,为了避祸,冲之飘然隐于新郑之西的具茨山下,号具茨先生。这期间,他曾漫游龙兴、鲁山一带,作有《龙兴道中》、《题鲁山温泉》、《同鲁山韩丞观女灵庙前险石》等诗,崭露出他卓然不凡的诗歌天赋。元符三年正月,哲宗驾崩,向太后听政,赦党人,从兄补之也被召还京师,冲之可能于此年返回京师居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党祸、更广泛的牵连,从兄说之也因元符末上书被落邪等,冲之对朝局更加失望,也更绝了功名仕宦之心。之后至政和五年前,在长达十几年的时光里,他开始了不是放浪于山水林木之间,就是放纵于歌舞酬唱之中的生活。冲之游历的足迹一度到过江苏徐州,但大部分的时间里,是在京城和兄弟朋友们互相唱和。政和初年,他们在宴会时还经常招李师师、崔念月等名妓侑席。这是一种清醒后无奈的放纵,欢乐里夹杂着痛苦,在大写了自我风流后被阉割的是社会价值的实现。于是在《问讯次九日韵》中他慨叹:“拟上平戎策,惭无属国才。”《复至新乡廨寄张穉》里他悲吟:“所忧负平生,岂但感寒暄。”从这些诗句里,我们读出了冲之潜藏在骨子里的从政热情。

    政和四年冬的一场大火,京城昭德晁氏家产受损严重,二万多卷藏书焚毁几尽。迫于生计,冲之于次年秋天迁居生活消费不太高的新郑东里,晁氏有许多族人定居在那里。此期他的生活虽然不如过去风光,衣食总还算无忧,诗兴也并未减弱,与叶梦得、吕本中等多有酬唱。政和七年,吕本中过新郑、京师,与诸晁兄弟均有唱和,有《京师新郑与诸晁兄弟往还前后数诗》。同年,叶梦得移知颖昌,开浚许昌西湖,与苏过等十二人结社唱和甚欢,冲之也遥应诗社,屡有酬唱。政和八年,四十六岁的冲之又经徐州至泰州海陵探访吕本中。次年上元节,冲之、贯之与吕本中一起在海陵度过。约于宣和年间,他又移居洛阳,生活转入困顿,《和十二兄五首》其五云:“……迩来居东都,物色不见柳。造次遇摧折,荏苒及衰朽。欲归便可尔,未知公果不。”最困难的时候甚至酒米全无,《次四兄雪夜韵》诗里有形象的写照:

    夏虫不知冰,越犬不识雪。我独冰雪间,肘见冠缨绝。青灯挂长檠,文字夜涉猎。问米米已无,问酒酒已竭。当时陶渊明,同日无此阙。置书忽不乐,面壁卧呕噎。虫犬两不如,悲歌聊一发。

    诗歌采用特殊的类比方法,将自己置身于夏虫、越犬之中,从夏虫、越犬可以免却冰雪之苦,对比出自己天寒衣敝、米缺酒无、饥寒交迫的生存处境,最后得出“虫犬两不如”的惊人之论,令人读之真有酸心椎骨之感。可能迫于生计,宣和年间冲之还曾做过一任县令(详考参附录《年谱》),但仍郁郁不得志。

    晚年的冲之还曾生过一场大病,心灰意冷之余,他“乃取平生所著书聚而焚之曰:‘是不足以成吾名’,”古人所推重的“三不朽”,冲之于“立德”、“立功”无缘,然而毕竟“立言”亦可不朽,如今冲之连这都放弃了,可谓洒脱到了极点,他还有什么可以看不开?他为自己描摹了一幅彻底的名士潇洒图,虽曾有壮志,却囿于时局无能为力,只好放浪形骸,纵情任性,以至尽倾家产,尽焚所著,纵身大化中,来去无牵挂。

    冲之的人生,似乎可以就此画上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谁知宣和七年冬十月,金兵入侵,在无数达官贵人争相屈膝变节或仓皇南逃之际,位卑官轻的晁冲之却勇赴国难,留佐东道,以至次年兵败殉身,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谱写了一曲爱国壮歌。冲之的一生,竟然是一捆矛盾,似乎勘破了一切,但又在关键时刻不能学太上忘情,对于国计民生,他永远怀有远甚于己的热爱之情。他所谓的洒脱,只是针对于一己的得失荣辱而言,一旦关涉到国家民族,他是那么的执着甚至愿意为之献出生命,其《道中》诗:“北风吹雨不能晴,羸病人骑瘦马行。须发向来浑白尽,半缘忧患半多情。”极形象地描绘出这个热血名士的至情至性。冲之被压抑了一生的济世抱负和热血赤忱,竟然以这种极为冷酷的毁灭方式释放出来,最终为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二)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将古今诗人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客观之诗人,一类是主观之诗人。他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5]

    从晁冲之的生平来看,当然属于“主观之诗人”。他既少仕宦经历,交游也不算广阔。经常交往的对象,多是自己的族亲和姻亲,现存一百七十余首诗中,近四十首是为家族成员所写,这还没有加上叶梦得、陆宰(皆其甥),王敦素(妹夫)等姻亲。另外,与他常相往来的朋友多是一些赋闲、方外之士,如王直方(立之)、江子我、江子之、法一上人等。可以说,冲之的交游是相当疏离主流社会的。因此,从他诗歌表现的题材看,也就缺少重大的社会内容。这固然是“主观之诗人”的缺陷,但“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同样是诗言志,晁冲之诗歌中的自我形象就似乎比一般诗人更鲜明、更个性化。

    我们看他的七律《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

    少年使酒走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

    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

     这是他晚年重游京师追忆往昔生活所作,追欢逐艳的狎妓情景的真切描写,鸳梦重温的浪漫生活的依依追怀,使全诗浮漫着红香暖玉的气息。虽然前一首结句“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让人在他的老眼里,看出一丝深深的寂寞。但后一首结句“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却又让人耳畔回荡起此生无悔的呐喊。它指出不要为不能长久如此而惆怅终生,要知道相邻并不遥远,仍是后会有期。在宋人诗歌里,狎妓题材并不罕见,《全宋诗》里直接以妓为题的就有六十九首[6],像白玉蟾《不赴宴赠丘妓》:“舞拍歌声妙不同,笑携玉斚露春葱。梅花体态香凝雪,杨柳腰肢瘦怯风。螺髻双鬟堆浅翠,樱唇一点弄娇红。白鸥不入鸳鸯社,梦破巫山云雨空。”前六句描写妓的香艳撩人过于直露,后两句又自示清高。宋末缪鉴《咏妓》“谁去江云问牧之,玉楼人醉半离披。烛摇窗影三更月,人醉花阴十二时。访杜秋娘惟我老,梦扬州鹤有谁知。临风笑却垂杨下,重解连环寄所思。”描写较为含蓄,但不如晁诗写得“俊气可掬”[7]和大胆无悔。宋人对狎妓生活的追想留恋,大多是躲进词里,诗歌中能够如此,是很需要一点豪爽之气的。

    一般人对于老病穷愁,多是恐惧逃避,或怨天尤人,或通过自虐式的生理描写,在想像的世界里得以宣泄精神的苦闷。如孟郊的“霜气入病骨,老人身生冰。……瘦坐形欲折,晚饥心将崩”(《秋怀十五首》之十三),刻意摹画老人心理和生理的凄苦感受,读之让人情绪低落不爽。我们来看冲之如何写老:

    少年犹在老书生,酒后思家夜起程。自佩弓刀防不测,独随骡驮雨中行。(《暮春即事》)

    男儿更老气如虹,短鬓何嫌似断蓬。欲问桃花借颜色,未甘著笑向春风。(《春日二首》其一)

    前首写他年纪虽老,少年豪气仍在,敢于弓刀独骑,雨中夜行,满纸英气逼人。后首写他年愈老而气愈壮,居然想要向桃花借一点颜色,让自己的脸色红润起来,但又不屑像桃花那样向春风媚笑。虽然“借色”的不能实现实际上是出于客观的限制,但作者却将之想像为自己主观的不情愿,让人不由对这个老者朗迈不屈的气度悠然神往。

    再看冲之如何写病,《乐府二首》云:“病来饮不敌群豪,笑岸纱巾卸锦袍。一座空烦春笋手,玉杯奶酪贮樱桃。”“自摘酴醾满架空,拟将豪气敌春风。欲知盏面玻璃阔,看照红颜在酒中。”诗中写他病中仍斗酒豪饮,酒酣耳热,不由掀起头巾,脱却锦袍,在一双双“春笋手”的劝饮下,满座皆醉。“欲知盏面玻璃阔,看照红颜在酒中”是醉态的真实描写:你说我的酒杯不够大?盛酒不够多?你看你看,这酒杯大得连我自己的脸庞都能全部映照出来。现实的人和酒中映照的人通过酒杯融合为一,所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后的时空里哪里有病痛的存在?读之让人不禁想浮一大白。

    再看冲之如何写穷愁,除了那首《次四兄雪夜韵》,冲之描写穷愁的作品多能自我振起,不流于叫嚣怒骂。在《和十二兄五首》其二中他自信地宣告:“但使身愈穷,未信名可朽。” 在《览古》一诗里他超然地自解:“……周公徂东山,仲尼陈蔡厄。大儒且不遇,小子何足责。时命姑置之,胡为常促迫。”在《纪愁》诗中他写道:

    北风吹我裳,夏潦漂我屋。牛羊践我稼,雀鼠耗我榖。雪寒堕我指,雨淫疾我腹。朝行桑榆间,秋序伤远目。莫涉水之涯,含沙中两足。揽辔马病黄,伏轼舆脱辐。陟山既见虎,还舍乃对鵩。一沐三握发,十饭九不肉。先生昔离垢,居士今耐辱。饱闻戒畏涂,那知有沈陆。

    诗系古体,但几乎通篇使用对句,使诗句极有张力,如首两句“北风”与“夏潦”,可代指四季时序的不利,单用“北风”或“夏潦”则无此效果。同时将实写与虚写融合在一起,给人带来亦真亦幻之感。诗的前八句将自然灾害对作者山乡隐居躬耕生活中衣食住行等多方面的影响真实刻画出来;中间十句则运用比喻手法,隐指社会风波恶,人生失意多;最后两句化用《庄子》书中《达生》、《则阳》篇的典故,指出自己的困顿并非出于通常的社会“畏途”逼迫,而是出于“沈陆”之士有意追求高洁的结果。既是有意而为之,那么这真实世界和虚拟空间中的种种穷愁之事,本身也就成为了一种可以审美的对象,变得不足畏了。

    可见,即使是描写老病穷愁的作品,冲之也都能表现出一种洒脱豪迈的人格风采。喻汝砺评晁冲之诗“未尝为凄怨危愤激烈愁苦之音”(宛委别藏本《晁具茨先生诗集序》),刘克庄也说冲之诗“一洗诗人穷饿酸辛之态”[8]。这种评价大体是符合实际的。

    狎妓题材和老病穷愁题材在冲之诗歌中所占比例不大,但最能体现出冲之性格与常人的不同,行他人未敢行之事,言他人未敢言之语,正如喻汝砺《晁具茨先生诗集序》中所称是“伟异豪爽绝特之士”。这两类题材内容的诗歌,无疑是冲之诗歌中最具个性的作品。

    冲之诗集中更多的题材指向了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环境和人事活动。他曾游历过苏门山、鲁山、龙兴、荥阳、香山、徐州等地,为人们留下了不少山水诗篇。这些诗篇,大多用古体写成,恣肆奇逸,极尽天工之巧,偶用小诗体裁,也非常生动传神。如《龙兴道中》:“涧道垂黄花,山城拥红叶。人争小舟渡,马就平沙涉。” 以涧道黄花、山城红叶之静衬托人争舟渡、马涉平沙的动态,短短二十字,织成一幅静穆又喧闹的秋日行旅图,笔法洗炼爽净,令人赞叹。

    冲之不仅长期生活在繁华的汴京,还曾隐居具茨山,迁居新郑东里,暂居东都洛阳,因此他的诗篇里,有相当数量描写到了他居住的生活环境和心态。如《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次二十一兄季此韵》描绘了都城生活的快意潇洒,《次韵江子我见寄》重在写新郑东里的自然风貌,《初来东里》、《至东里次前韵》重在写迁居东里的心境,《伤心》重在写对洛阳寓居的感怀,《和十二兄五首》其五则对比了新郑东里的田园之美和洛阳东都生活的困窘。诗人将其徜徉都市山村的种种见闻感受一一诉诸纸上,让人与之俱喜俱悲,偕哭偕笑,如同身受。

    作为诗人首先要有一颗敏感的心灵,对自然人事的细小变化,某一日子、某一琐事,甚至某一偶发的情思,都能捕诸笔端,化为诗语。冲之的《立春》、《至日》、《次二十兄季此九日韵》、《昼寝》、《睡起》、《夜坐》、《戏成》等诗,都是化平凡为诗材的佳作。如《至日》:“短晷催长至,新晴改故阴。风霜游子鬓,节序异乡心。合坐呼卢转,分曹举白深。百年家魏阙,存没一沾襟。”描绘了春尽夏至时分,身居异地的游子对故乡开封的深沉思念,“风霜游子鬓,节序异乡心”一联对仗自然,将时空人事之变换锤炼一炉又不着痕迹,感情包容丰富,沉郁感人。

    占据冲之诗歌比例最多的是他与形形色色的亲友之间的往来赠答。这些诗歌,涉及内容广泛,有对亲人的深情厚意和无限怀念,对朋友的推心置腹和深切关怀,对行客的美好祝福和殷勤叮咛,还有亲友之间的投桃送李、登山临水、谈诗论艺、饮酒品茗等种种优雅和幽默的情趣,都在冲之笔下一一活现出来。如《寄江子我》:“契阔三秋日,情亲四海兄。只应常折柳,何必更班荆。老把诗为活,遥将月伴行。功名君莫懒,吾病负平生。”这是冲之与江子我分别三年后所作。首联言离别虽已三年,但仍有着兄弟般的深情。次联言虽然聚少别多,但只要此情长存,又何必非要相遇。三联言自己现在生活的孤寂清闲,与诗月为伴。末联勉励江子我努力进取,不要像自己那样辜负了平生志向。整首诗情意浑然,不可句摘,流淌着对朋友的真诚劝慰和关爱之情。再如《赠僧法一墨》、《法一以余所赠墨为不佳》、《复以承晏墨赠之》三首诗,叙述了诗人将珍藏的黄山墨赠给方外好友法一上人,法一却说墨质不好,引得诗人发出“古今工拙哪同调”的感慨,最后又以一块承晏墨相送法一。可以想见,他们之间的随意和不拘礼节,正是彼此交情深厚的体现。读之但觉趣味盎然,情味深长。冲之还有一首送法一还滁州的七古诗,被钱锺书先生称为“宋人以禅喻诗之什,此篇最为巨观”[9],诗云:

    上人法一朝过我,问我作诗三昧门。我闻大士入词海,不起宴坐澄心源。禅波洞彻百渊底,法水荡涤诸尘根。迅流速度超鬼国,到岸舍筏登昆仑。无边草木悉妙药,一切禽鸟皆能言。化身八万四千臂,神通转物如乾坤。山河大地悉自说,是身口意初不喧。世间何事在妙理,悟处不独非风幡。群鹅转颈感王子,佳人舞剑惊公孙。风飘素练有飞势,雨注破屋空留痕。惜哉数子枉玄解,但令笔画空腾骞。君看琅琊让泉上,醉翁妙语今犹存。向来溪壑不改色,青嶂尚属僧家园。君行到此知此意,辨才第二文中尊。西江一口尽可吸,云梦八九何劳吞。他年一瓣炉中香,此老与有法乳恩。(《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玡山》)

    诗歌首先借法一询问作诗法门,描述了禅悟的过程:即在涤除尘念的禅定观照中达到顿悟之境,于是可以驱谴万象,草木禽鸟、山河大地,神通俱显。然后指出这种悟境不仅是“风动,幡动”的参禅成果,也可以相通于世间万事万物。接着举王羲之睹鹅转颈,张旭观舞剑,王献之观羊欣白练裙,颜真卿观雨痕而悟书法等故事可以为证。随之又感慨他们的悟解只限于书法,而没有看到悟境可以通于诗歌、散文等,最后勉励法一上人通过参究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触类旁通,悟得诗家三昧。这首诗抓住禅理、书理、文理与诗理的相通之处抒写议论,认为它们具有共同之理,完全可以通过悟这一直觉经验的形式获得。冲之所处的时代,江西诗派极盛。江西诗派谈悟入,重在理一分殊,出位之思之论,冲之本为诗派一员,这首诗阐述的“悟虽一绪,事乃万族,初非参禅可得而专”[10],可能和江西诗派的这种思潮有关。

    上举各种题材的诗,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现出冲之丰富复杂、广阔深邃的心灵世界。但不管如何的丰富复杂、广阔深邃,冲之感情世界里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真率自然。他是一个善于和敢于表现真我的诗人,他的诗也因此显得风神俊爽,生气勃勃。

(三)


    据《全宋诗》统计,晁冲之现存171首诗(含与别人的重出诗,不含残句),其中五古20首,七古16首,五律45首(含排律1首),七律33首,五绝13首,七绝44首。他各体诗的风格不尽相同,宗法对象也有所差别,所得成就也有差异。吕本中说:“众人方学山谷诗时,晁叔用冲之独专学老杜。”(《紫薇诗话》)也许吕本中看到了许多今已散佚的晁诗而得出的结论。就现存的晁诗来看,他并非“专学老杜”,而是根据诗歌题材和体裁的需要,选择所要学习的对象,创造出不同的风格。大致而言,晁冲之的七古既学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维和中唐的韩愈,也学北宋的苏轼、黄庭坚、陈师道,所获成就最高。五古主要学汉魏古诗以及陶渊明、杜甫,成就仅次于七古。七绝主要学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五绝有学汉魏南北朝五言四句的乐府民歌的,也有学孟浩然和杜甫的,成就次于五、七言古体。五律主要学杜甫、陈师道,成就又次之。七律学杜甫、李商隐、黄庭坚、陈师道,总的成就居于各体诗末位。因为对于晁冲之这样真情至性的诗人,哪里有受律诗束缚的兴趣?他飞扬激昂的情感,都借七古这样恣肆的诗体尽情挥洒出去;而他内敛下沉的情感,又蕴藏在五古的婉淡中;至于那些生活中偶尔迸发的才情灵感,则在绝句里得以自由的呈现。相较而言,中规中矩的律诗,虽也不乏佳作,毕竟要等而下之了。陶文鹏先生在《论晁冲之诗歌》[11]中对冲之各体诗及其宗法对象有较为详细的分析,兹不赘述,以下仅就冲之诗歌的总体特点作一探讨:

曲折飞腾的想像


    明人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七中用了不少篇幅论述谢灵运的诗歌,他将谢诗分为自然和转想两类,前者是不假雕饰,妙合自然,后者是“雕刻极矣,遂生转想,反乎自然。”[12]这里的转想,大致相当于曲折宛转的想像。但他又不无矛盾地认为,只要能够写景“宛然在目”,即使“雕刻极矣”,亦算“妙合自然”。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是许学夷采用了作家和读者的双重标准。对于作家,凡是有意雕饰的创作便“反乎自然”;对于读者,凡写景宛在目前者即是自然。其实严格说来,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是一种雕饰,的世界不能完全与自然世界划等号。判断一首诗是自然的还是转想的,只能从其艺术效果也即读者标准来看。凡能达到写景如见、即事成真者均为自然,凡须经过曲折想像始能把握者便为转想。

    冲之的不少诗歌遇境成趣,即景生意,深得陶诗平淡自然的风味。他的一些写景名句十分精彩,如“树小风声细,岩深月影圆”(《僧舍小山三首》其一),因树小故风吹树木之声细微,因日光通过深穴故可见到圆圆的光柱,形象逼真。又如“风笋微微开绿箨,雨槐细细落黄花”(《睡起》),描写笋箨槐花在微风细雨中的形态,观察细腻,如在目前。“破水双鸥影,掀泥百草芽”(《道中》),写雨后春景细致入微,生意盎然。但综观他的诗歌,转想似乎更是其特长所在,尤其在七古这种自由奔放的诗体里,充满着飞腾的想像力,转想发挥得更是淋漓尽致,如《谢沈次律水枕》[13]:

    沈侯笔力鼎可扛,左手截取吴淞江。折流来此一尺枕,指麾巨鳄回涛泷。平生性不好长物,举以遗我嗟无双。呼儿快取蕲笛簟,扫除尘榻移当窗。随眠置我丘壑里,始信孙郎真枕水。我生不出长安城,四十二年尘涴耳。领君此枕何洒然,睡起醒心如一洗。

    诗由沈次律笔力可移海水过渡到枕中之水,是由虚入实;再由枕中之水过渡到幻觉中的山水,是由实入虚;然后又由梦醒后觉得尘心被梦中山水涤尽,是虚实相生,想像层层转折,步步嫁接,遂生无穷之趣味。

    再如《送一上人还滁州琅玡山》中由诗味到禅悟,由禅悟到书法,由书法到散文,想像遍及人天万象、宇宙八荒。《同鲁山韩丞观女灵庙前险石》“……屋边怪石何瑰奇,凤筋虎骨连肌肉。巉岩欲下落涧渚,澒洞千钧一毫属。天匠惟知刻画功,鬼力深忧护持哭。前峰高蹇下如揖,余峰危慄皆俯伏。”在诗人神奇的想像世界中,一块普通的险石似乎长着凤筋虎骨,充满强力之美;它又似得鬼神护持,在悬岩边欲坠不坠,充满紧张之美;它的险峻不但让最高的山峰俯首作揖,更让其他山岭感到危慄拜伏,又充满着奇险之美。这种上天入地的想像力令人赞叹。在《赠僧法一墨》一诗中,从墨的原料黄山松起笔,虚拟出它雄奇的生长环境和采集不易:黄山之巅,苍松百尺,山神守护,魑魅退避,道人能够剪伐松枝是天帝的格外宽容。次写制墨过程之艰难及成墨后的形色之美,令人目眩神摇:“扪崖踸踔篝火远,绝壁晻霭凝烟浓。玄霜霏霏玉杵下,捕麋煮角当严冬。阴房风日不可到,律管吹尽灰无踪。小书细字著名姓,黄金照耀图双龙。”再写墨之珍贵和得墨之幸运,本为宫廷之物,偶为己得,倍加珍惜。又转写法一爱好书法,急切求墨,自己视友情胜于珍玩,慷然相送。最后希望法一能用此墨写出令长安纸贵,山木皆童的书法来。全篇除了必要的联结叙述外,几乎尽为想像之语。《复以承晏墨赠之》一诗写法一认为黄山墨不佳,诗人又以承晏墨相送的普通小事,可是却能从日常觅诗意,化平凡为神奇,极尽转想之能事:

    我闻江南墨官有诸奚,老超尚不如庭珪。后来承晏复秀出,喧然父子名相齐。百年相传文断碎,彷佛尚见蛟龙背。电光属天星斗昏,雨痕倒海风云晦。却忆当年清暑殿,黄门侍立才人见。银钩洒落金花笺,牙床磨试红丝研。同时书画三万轴,大徐小篆徐熙竹。御题四绝海内传,秘府毫芒惜如玉。君不见建隆天子开国初,曹公受诏行扫除。王侯旧物人今得,更写西天贝叶书。

    诗以实写起笔,前四句写江南制墨世家奚氏的百年和承晏在奚氏中的秀出,为所得承晏墨的名贵做一铺垫。中四句写承晏墨的古老,以致花纹磨损,但仍可依稀辨出其蛟龙图案,仿佛处于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云晦雨急、风狂海怒之中,似乎此物可以通灵。然后由天象转入人事,铺写承晏墨被人使用的光荣历史,有像唐玄宗一样的帝王,也有像唐肃宗时宰相李泌那样的藏书家,还有像徐浩、徐熙那样的书画大家。最后又推测承晏墨的流传过程,它本作为四绝之一被江南李后主秘藏,但随着曹彬伐江南而传入中原,今日偶为诗人所得,便送与法一去写佛经吧。与《赠僧法一墨》重在从虚处展开想像不同,《复以承晏墨赠之》重在从历史展开想像,但闪展腾挪,顾盼生姿,转想运用得亦是曲尽其妙。

    即使在其他诗体里,晁诗的转想艺术也随处可见,如“竹径背古寺,草堂面江村。高轩纳翠微,修筒引潺湲。林影散疏帙,山色摇酒樽”(《送王敦素》),“东吴杨柳云中渚,南越梅花雪外洲”(《送僧归建州》),“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送惠纯上人游闽》),是他送人时越俎代庖的美丽想像。“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僧舍小山三首》其一),“近说城南王子妓,亦持红拂剧西风”(《和集津兄谢王立之红丝花》),“但令春酿皆如此,百罚深杯亦倒垂”(《和王立之蜡梅二首》其二),皆是运用曲喻之法,转想奇特。在一些精致生动的小诗里,冲之还将转想虚拟与自然写实结合起来,既写景如画,又趣味深长。如:

    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春日二首》其二)

    溅溅流水曲穿沙,林叶深深不过鸦。自恨春来浑不识,殷勤著地拾残花。(《暮春》)

    两首诗都写暮春小景,新鲜澄净。第一首首句写草木阴阴,小溪弯弯,“绿”字后继以“交加”二字,遂呈现出浓淡不同的绿色调。次句写细雨濛濛,打在荷叶上的细碎水珠像细细的沙粒,细致真切。后两句明写鹅鸭嬉戏水中桃花,不知春天将要离去,是实景,暗写岸上人惜春之情,乃转想。整首诗因转想而韵味悠长。第二首前两句写近处流水弯曲清浅,水底沙石清晰可见,远处树林茂密,连鸟影都不能窥见,一浅一深,一远一近,颇有空间层次。后两句就诗人拾花这一举动转想其原因乃是因春来浑不识,春尽方知爱惜,全诗亦因此转想而情思婉转,理趣隽永。

豪迈为主的风格


    曲折飞腾的想像使冲之的诗歌情绪饱满激昂,充满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豪迈之气,成为他诗体最为主要的风格。这在前述他有关狎妓和老病穷愁题材的诗作中已经表现得相当明显,现在再举一首更为典型的《夷门行赠秦夷仲》为例:

    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倚天长剑著崆峒[14]。同时结交三数公,联翩走马几青骢。仰天一笑万事空,入门宾客不复通。起家簪笏明光宫。呜呼男儿名重太山身如叶,手犯龙鳞心莫慑。一生好色马相如,慷慨直辞犹谏猎。

    全诗重在塑造友人秦夷仲慷慨任侠、折节报国的形象。前九句赞美秦夷仲有着战国侠士侯嬴的遗风”,他胆气过人、武艺高强,在洛阳一带赫赫有名,以至杀人白昼,官府也不敢来缉拿。他还结交权贵,并辔漫游。后来觉得如此生活缺少意义,于是效力国事,不再门盈宾客。这些描写重在突出秦夷仲敢作敢为的果毅决然,雄放豪爽,故出以平韵。然后写作者希望他保持昔日豪气,重视名节,为了国计民生,敢于犯言极谏。又以司马相如作比,认为他身为文人弄臣,尚敢直谏得失,而况于秦夷仲以豪侠自任呢?这几句写作者殷切急迫的希望,落笔极重,故以三个入声韵收束。韵律的转换与诗情的变换浑然一气,共同营造出抑扬有致,慷慨激壮的诗的世界。“倚天长剑著崆峒”,多么神奇雄丽的想像,缺少了这一笔,全诗的豪气就会大打折扣。

    由于冲之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具有丰富的情感性,因此他的诗里,升腾酝酿着各种不同的情感,也就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时而表现为陶渊明的萧散风度,如《田中行》、《和十二兄五首》等;时而表现为杜甫的顿挫之气,如《书怀寄李相如》、《送僧》等;时而表现为柳宗元的孤冷清寂,如《雪效柳子厚》、《拟一上人怀山之什》、《梅》等;时而又表现为苏轼的洒脱幽默。像“欲问桃花借颜色,未甘著笑向春风”(《春日二首》其一),戏言自己的老去是因为不肯向春风媚笑。“看书不觉雨如渑,稚子惊呼妻怒嗔。岂意持竿护鸡者,翻同挟策牧羊人”(《朱少章曝麦为雨所漂》),将一个不通世事的书痴形象刻画得憨厚可爱。再如《自然诗》:“先生手不废经营,白屋凭虚结此亭。燕麦兔丝侵密坐,南箕北斗挂疏棂。青松夹日交倾盖,翠柏分风倚列屏。莫道君家无长物,案头灯火有流萤。”冲之借好友江子我筑土三尺,名曰自然亭一事写起,戏言此亭以地为座,故布满燕麦兔丝;以天为窗,故可挂南箕北斗;以青松为车盖,以翠柏为屏风,晚上看书以流萤为灯火,一无所有在这里居然变成了无所不有,可谓自然洒脱到了极致。但冲之毕竟是一个热血之士,他诗歌的情感主调和主要风格更多体现为李白的浪漫情怀,豪放心胸。他的多数诗篇,尤其是七古,或高朗自照,或激越飞扬,皆不落低沉软媚之势。

    值得注意的是,冲之诗歌的豪迈并非是无节制的粗豪,而是豪迈中带有梗概之气;诗歌情感并非直泻而下,而是呈现为波折动荡,起伏变化的曲线。如七古《洗马次十一兄之道韵》,由霸桥鳞鳞春水写起,细摹一匹“飞龙九尺凌漪沦”、“玉花照影光满身”的骏马神姿,末六句却结笔沉郁:

    即今此物亦安用,燕山万里胡无尘。嫖姚功高自不出,长鸣但踏城西春。君不见少陵时已无伯乐,尚有曹将军写真。

    边境休战,骏马安用?即使有了战事,将军居功不出,骏马也只能闲置。伯乐早已没有,不过唐代尚有曹霸为之画像留念。言外之意,如今连曹霸这样的人都已难找了。怀才不遇之情在这重重否定中层层加深,诗歌前半部分写得愈豪迈,结语也就愈加悲慨。刘克庄说:“余读叔用诗,见其意度宏阔,气力宽余,一洗诗人穷饿酸辛之态。……它作皆激烈慷慨,南渡后放翁可以继之。”[15]概括得相当准确。

顿挫的手法


    吕本中《紫微诗话》中曾说:“叔用尝戏谓余云:‘我诗非不如子,我作得子诗,只是子差熟耳。’余戏答云:‘只熟便是精妙处。’叔用大笑,以为然。”[16]

    这段话由晁、吕二人自言,当然是评价他们诗歌风格的第一手材料。晁冲之认为自己诗艺不如吕本中之处在于“熟”,这个“熟”显然并非熟套之熟,而应理解为“圆熟”。吕本中在诗学理论上提倡“活法”(《夏均父集序》),诗歌创作推崇谢朓的“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之语。刘克庄云:“(吕本中)所引谢宣城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之语,余以宣城诗巧之如晋工机锦,玉人琢玉,极天下之巧妙,穷极巧妙,然后能流转圆美。近时学者往往误认弹丸之论,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17]指出“流转圆美”并非简单的滑易,而是在“穷极巧妙”基础上的变化,是一种“圆熟”风格的体现,这和“只熟便是精妙处”之语正好次序相反而意义相似。那么,与吕本中相比,为什么晁冲之会在“圆熟”上自承稍逊一筹呢?笔者以为,这和他有意运用顿挫的艺术手法有很大关系。

    冲之运用顿挫的手法主要有两种,一是学习前人诗歌语言的朴质和神韵的曲折,使诗歌的表达有一种朴拙古涩之美,主要取法对象是陶渊明、杜甫;二是句式上打破正常语序和节奏,使读者阅读习惯发生断裂,给人以生新奇涩之美,主要取法对象是杜甫、韩愈。

    冲之各体诗歌从杜诗里化出的语言颇为不少,如《古乐府》“孔雀金花被牛触”化自杜诗《赤霄行》“孔雀未知牛有角 ,渴饮寒泉逢抵触。赤霄悬圃须往来,翠尾金花不辞辱”;《香山示孔处厚》:“云起盘陀藉高坐”化自杜诗《魏将军歌》“星躔宝校金盘陀”;《送王敦素》“磊落忠义人,爱国忧黎元。使当元祐时,密勿与讨论”;化自杜诗《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穷年忧黎元”、《北征》“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浩荡极辞源”化自杜诗《虞十五司马》“浩荡问词源”;《复以承晏墨赠之》“银钩洒落金花笺”,化自杜诗《陈拾遗故宅》“洒翰银钩连”。《和王立之〈蜡梅〉二首》其二“百罚”化自杜诗《乐游园歌》“百罚深杯亦不辞”。等等。而学陶主要体现在五言律古中,如《田中行》“怃然顾篮舆”化自《晋书·陶潜传》“向乘篮舆,亦足自乘”;《送王敦素》“山色摇酒樽”化自陶赋《归去来兮辞》“有酒盈樽”;《秋雨感事》“何责五男儿”化自陶诗《责子》“虽有五男儿”;《赠江子我》“五斗莫坚辞”化自《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等等。冲之所学习接受的多是前人的质朴之语,因而其诗也多少带有一种古拙感。

    但冲之学习陶、杜,并不仅限于语言上的模仿,而且深得陶、杜诗的神髓。陶诗寄至味于淡泊,贯真情于朴素,意象萧散自然,不以密丽取胜,冲之的许多五言诗如《复至新乡廨寄张穉》、《田中行》、《赠张琪君章》、《次韵集津兄会群从王敦素宿王立之园明日西征马上寄示诸人》等,都体现出这一特点。特别是《和十二兄五首》其五:“我家溱洧间,春水色如酒。嵩少在吾旁,日夕意亦厚。田园虽不广,幽兴随事有。药畦灌陈根,芋区采骈首。春郊饷耕徒,秋社接酒友。饱诵传家书,促酿供客酎。益知简易真,未媿疏拙丑。迩来居东都,物色不见柳。造次遇摧折,荏苒及衰朽。欲归便可尔,未知公果不。”语言朴素,感情真率,直可掺入陶集。杜诗除部分诗作体现为萧散自然外,最主要的风格为沉郁顿挫,这种风格的感情基调是悲慨深广,表达手法为曲折含蓄,像《北征》、《洗兵马》、《壮游》、《秋兴八首》等,都有一唱三叹,涵咏不尽之妙。冲之的诗虽然深广度上不如杜甫,但将悲慨之情以含蓄手法出之这点上,却与杜甫极为神似。如“山深归履急,江阔度杯迟”(《送僧》),“向晚能无泪,飘飘雁影来”(《次二十一兄季此九日韵》),“一别事瓦裂,令人气如山”(《书怀寄李相如》)“故人鼎贵甘相绝,别后君须寄一书”(《留别江子之》),情感的吞吐缠绵,顿挫有致,即使把它们放进杜集里也难以辩认出来。再如五古《送王敦素》,全诗分八层,先言与王家结为秦晋之好,次言王家门第及王敦素才华,复言对王敦素忠义心、廊庙才的印象,感情层层递进。第四层转折而下,言王敦素怀才不遇,白发早繁,又言自己送其还乡,别景凄凉,感情步步回落。第六层由实入虚,铺叙王敦素家乡风景之美,想像王敦素回乡后登山临水、沉酣书籍的悠闲,感情平和。第七层忽又言“客至勿多语,欲吐且复吞”,通过慎言的劝诫曲折表现出对当时党争和文字之祸的不满。末层叮嘱书信要详尽,以慰相思牵挂之情。全诗情感顿挫多变,悲而不怨,极有风味。喻汝砺称冲之为“违于世而不怨,发于词而不怒”,“含章内奥而深于道者”(《晁具茨先生诗集序》),正是看到了冲之诗歌深得古诗比兴深婉之体的特点。

    冲之诗歌在句式上也很有特点,为了强调某些诗象、诗情和诗理,他常将语法秩序颠倒,将最想表达的意象或字词放置句首,造成先声夺人的效果。这种句法在杜甫诗中比比皆是,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旅夜书怀》)等。冲之学杜,当然也学到了这种句法。如在宋代传诵一时的《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句法就承袭自杜诗《秋兴八首》之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系马”、“迎人”的前置很好地凸现了主人殷勤好客带给客人的心理感受。再如《次韵再答少蕴知府甥和四兄以道长句并见寄二首》其二:

    尘埃自与青云断,岁月谁令白发来。数口无归关外客,一春多病几登台。常闲水上鸥从远,只老笼中鹤任开。日日避愁无处脱,直须到手不停杯。

    这也是一首典型的学杜诗,很明显是从杜甫《登高》诗中化脱而出。诗中“尘埃”、“岁月”,“常闲”、“只老”都是前置语,“尘埃”强调了处身的落拓,“常闲”强调了报国无门的无奈状态,“岁月”强调了时光的流逝,“只老”强调了落拓的持续性。因尘埃而常闲,因常闲而岁月流逝,因岁月流逝而此身“只老”,最后才喊出避愁无处,只好借酒浇愁,形象揭示出一个困顿潦倒文人的苦闷、伤感、颓废、无奈等复杂的心理情感。境界虽不及杜诗《登高》深广阔大,却也自有其特点。

    古代汉语词汇以单音词和双音词为主,诗句通常两字为一顿,五、七言诗节奏一般是“二二一”、“二二二一”的节奏(因尾音可有适当延长,故一般句末为一字顿),但冲之诗歌中的节奏是复杂多变的。如“桥阔狭如马,芦高低似人”(《次韵朱少章芦桥柳桥二首》其二)节奏为“一二二”;“山蔚蓝光交抱舍,水桃花色合围台”(《次韵再答少蕴知府甥和四兄以道长句并见寄二首》其一)节奏均为“一二一二一”;“骑玉花聪带风雪”,“五十年升平一迷”(《题鲁山温泉》)节奏分别为“一三一二”和“三二二”;“陋哉徐铉说茶苦,欲与淇园竹同种”(《陆元钧宰寄日注茶》)分别为“二二一二”和“二三二”;“尚有曹将军写真”(《洗马次十一兄之道韵》)节奏为“二三二”。这种以散文式的句法入诗,打破诗歌正常阅读习惯的节奏变异,无疑大大增强了诗歌的顿挫感。陆以湉的《冷庐杂识》(中华书局1984年版)卷八《晁具茨诗》条也曾有具体分析,可以参看。在节奏的变化上,冲之除了学杜外,还受到了韩愈“以文为诗”说的较大影响。《风月堂诗话》卷上云:“晁伯宇(载之)少与其弟冲之叔用俱从陈无己学,无己建中靖国间到京师,见叔用诗曰:‘子诗造此地,必须得一悟门。’叔用初不言,无己再三诘之,叔用云:‘别无所得,顷因看韩退之杂文自有入处。’无已首允之曰:‘东坡言杜甫似司马迁,世人多不解,子可与论此矣。’”从此也可见出冲之对韩愈的学习态度。

    正是这种顿挫艺术手法的运用,才使晁冲之诗风的豪迈不至流于粗豪叫嚣、浮滑空洞,不同的顿挫造成了不同的阻碍,不同的阻碍又造成各种不同的情感涡流,它们翻滚激荡,时而如箫声呜咽,有时如铮声激越,虽无弹丸走坂、洒脱圆美的轻快感,却有长江叠浪、潜潮涌动的力度美。

    吕本中作《江西诗派宗社图》时将晁冲之列为其中一员,但他同时又指出在江西派诗人亦步亦趋于黄庭坚之后时,冲之独能学杜的特异性。其实,冲之何止学杜?陶渊明、李白、韩愈、柳宗元、陈师道等都曾是他师法的对象,他的豪迈洒脱,他的沉郁顿挫,都不似宋调,而近唐音。毫无疑问,他是江西诗派中的一个特殊存在。

   二 清疏的词风
    冲之传世诗作不多,词作更少。但据《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六载:“《诗说隽永》云:‘晁冲之叔用乐府最知名,诗少见于世。’政和末,先公为御史、朱深明为郎官,其谢先公寄茶兼简深明诗曰:……。”可见当时冲之的词要比诗更加有名,遗憾的是只有十六首词流传下来(据《全宋词》统计)。

    从题材上看,这十六首词多是离别、惜春、忆旧、怀乡之作,另有少数作品描摹都市繁华,咏物词只有一首,却是压卷之作。至于冲之词的风格,有说他近于柳永的,有说他近于贺铸的,也有说他近于周邦彦的,众说不一[18]。

    冲之与柳永的词风,确有一些相近之处。如两人在慢词的结构上都擅长以赋笔描写宛转情致,铺写情事发生的环境和过程,展现不同时空场景中情感的变化。柳永的名作《雨霖铃》写出了别前、别时、别后不同环境和心境变化的全过程,带有一定的叙事性。我们看冲之的《玉蝴蝶》:

    目断江南千里,灞桥一望,烟水微茫。尽锁重门,人去暗度流光。雨轻轻,梨花院落,风淡淡、杨柳池塘。恨偏长。佩沉湘浦,云散高唐。    清狂。重来一梦,手搓梅子,煮酒初尝。寂寞经春,小桥依旧燕飞忙。玉钩栏、凭多渐暖,金缕枕、别久犹香。最难忘。看花南陌,待月西厢。

    上片写别时和别后的情景,下片写重来故地,由旧物引发的种种潜在情思,梅子酒、小桥燕、玉钩栏、金缕枕、南陌花、西厢月,独不见意中人的身影。寂寞、怅惘、怀念等情绪,都随着这巡视的目光悄悄钻了出来。叙事更加具体,结构更加曲折。故况周颐云:“晁叔用慢词,纡徐排调,略似柳耆卿。”(《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六)

    两人还都体现出较强的浪子心态,柳永曾以词展现自己的叛逆:“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鹤冲天》)冲之词中也不乏这种狂放:“风流未老,拚千金,重入扬州。应又是、当年载酒,依前名占青楼。”(《汉宫春》)“最难忘。看花南陌,待月西厢。”(《玉蝴蝶》)风流无悔的背后都隐藏着对于社会秩序的不满和反抗。

    由于二人都有长期大都市生活的经历,因此他们词作中都出现了繁华都市生活的题材,柳永有写汴京的《迎新春》(嶰管变青律)和《破阵乐》(露花倒影),有写苏州的《瑞鹧鸪》(吴会风流),当然最有名的还是他那首描绘杭州形胜和繁华的《望海潮》(东南形胜),据说词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居然让金主完颜亮生出投鞭渡江之志(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冲之词作虽少,但也有两首描摹汴京繁华的作品:

    一夜东风,吹散柳梢残雪。御楼烟暖,正鳌山对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归宫阙。千门灯火,九街风月。    绣阁人人,乍喜游、困又歇。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拈玉梅低说。相逢常是,上元时节。(《传言玉女》)

    帽落宫花,衣惹御香,凤辇晚来初过。鹤降诏飞,龙擎烛戏,端门万枝灯火。满城车马,对明月、有谁闲坐。任狂游,更许傍禁街,不扃金锁。    玉楼人、暗中掷果。珍帘下、笑著春衫袅娜。素蛾绕钗,轻蝉扑鬓,垂垂柳丝梅朵。夜阑饮散,但赢得、翠翘双亸。醉归来,又重向、晓窗梳裹。(《上林春慢》)

    两篇全用赋体,尽情铺写汴京开封元宵灯节游观的盛美和欢狂。据《宋会要》、《岁时广记》、《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宋代上元节京城张灯五日,各地三日,城门弛禁,通宵开放。节日期间,京城士民云集御街,观看歌舞、百戏、奇技等。朝北搭起高峻的台阶状灯山(又称鳌山、彩山),又用草把扎成巨龙两条,草上密置灯烛数万枝,远望若双龙飞舞,另外还张挂有五光十色的彩灯无数。正月十五,帝诣上清宫,御宴大臣,至晚方回,登御楼赏灯,与民同乐,而万民亦欢游达旦,尽兴而归。又据朱弁《续骫骳说》:“都下元宵观游之盛,前人或于歌词中道之。而故族大家,宗藩戚里,宴赏往来,车马骈阗,五昼夜不止。每出,必穷日尽夜漏,乃始还家。往往不及小憩,虽含酲溢疲恧,谁不暇寐,皆相呼理残妆,而速客者已在门矣。又妇女首饰至此一新,髻鬓篸插,如蛾、蝉、蜂、蝶、雪柳、玉梅、灯球,袅袅满头,其名件甚多。”冲之这两首词中,“鳌山对结”,“千门灯火,九街风月”,“龙擎烛戏,端门万枝灯火”极写灯之辉煌;“乍喜游,困又歇”,“满城车马,对明月,有谁闲坐”、“醉归来,又重向、晓窗梳裹”,极写游之欢狂;“笑匀妆面,把朱帘半揭。娇波向人,手拈玉梅低说”,“玉楼人、暗中掷果”,极写妇女神态举止之可人;“珍帘下、笑著春衫袅娜。素蛾绕钗,轻蝉扑鬓,垂垂柳丝梅朵”,极写妇女服饰之美妙,简直就像纪录片那样真实。无怪乎朱弁赞之曰:“虽非绝唱,然句句皆是实事,亦前所未尝道者,良可喜也。”(《续骫骳说》)

    将冲之词与贺铸相类比的是清代的陈廷焯,他在《白雨斋词话》卷八云:“唐宋名家,流派不一,本原则一。论其派别,大约温飞卿为一体,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贺方回为一体,毛泽民、晁具茨高者附之。”陈廷焯之所以将冲之词附之于“贺方回体”,大约是看到了他们都善于以健笔写柔情的缘故。柳永虽也是写情高手,但多脂粉香艳、流于庸俗,以至被人称为“腻柳”。而贺铸却能避俗出新,使用清警而富有神采的语言,描写缠绵的情感,如《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伴云来·天香》都是以健笔写柔情的名篇。我们来看冲之的两首词作:

    浦口潮来沙尾涨。危樯半落帆游漾,水调不知何处唱。风澹荡。鳜鱼吹起桃花浪。    雪尽小桥梅总放。层楼一任愁人上。万里长安回首望。山四向。澄江日色如春酿。(《渔家傲》)

    碧水浮瓜纹簟前。只知闲枕手,不成眠。晚云如火雨晴天。轻云远,亭外一声蝉。    池馆纪年年。倚阑催小艇,采新莲。多情还到芰荷边。应相忆,折藕看丝牵。(《小重山》)

    前篇写羁旅之情。远离都城,泊舟江上,风起潮涌,吹动无边春水,这时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水调》歌声,引逗词人愁思。于是靠岸登上江边高楼,向都城遥望,然而群山林立,阻住视线,只能看见近处小桥雪尽梅开,澄净的江水浸着夕阳的余晖,就好像是春天酿出的美酒一样。“春酿”设喻精警之极,它既是日浸春江的形象比喻,又隐含愁绪之广大,需要用这满江春酿来浇灭。景愈美而愁愈重,但用笔壮健,一扫柔肠凄泪之软弱可怜。后篇写相思之情。但上片纯然摹写夏景,“轻云远,亭外一声蝉”,使人气爽神清。下片点出思念主题,“折藕看丝牵”语带双关,但由于上片干燥景致的衬托,遂不觉相思的湿粘难受,反觉相思之清爽宜人了。冲之和贺铸都是豪放不羁之人,即使他们写愁,也许总难免会流露几分英勃之气吧?

    但贺铸词风格多样,变化无端,并非“健笔写柔情”一语可以概括,将冲之划入“贺方回体”到底有些勉强。因此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八中又不无矛盾地说:“余拟辑古今二十九家词选附四十二家……周美成附陈子高、晁具茨。”可能在陈廷焯看来,冲之词中只有“高者”才能入“贺方回体”,就其整体而言,似乎与周邦彦更为相近。清雅精浑是周词的重要特点之一,它既包含语言的清新雅丽,又包含结构的曲折精工和浑然一体。冲之在这些方面确有与周邦彦相似之处,他的《感皇恩》:“小阁倚晴空,数声钟定。斗柄寒垂暮天净。向来残酒,尽被晓风吹醒。眼前还认得,当时景。    旧恨与新愁,不堪重省。自叹多情更多病。绮窗犹在,敲遍阑干谁应。断肠明月下,梅摇影。”采用倒叙手法,由景及人,但又不直说相思的具体内容,只以“旧恨与新愁”一语带过情事,而以“明月下,梅摇影”收结怀人主题,写得曲折雅致,深得周词风神,甚至被误认为是周邦彦的作品。再以咏物词而论,宋初的咏物之作多停留在单纯描摹物象的阶段,至苏轼始将状物与人情融合,但数量不多,到了周邦彦,咏物寄托之词大兴,且角度层次变化多样,如《六丑·蔷薇谢后作》、《兰陵王·柳》等都高绝一时,垂响后世。冲之咏物词只有一首《汉宫春》[19]:

    潇洒江梅,向竹梢稀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风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佳期。惟是有、南来归雁,年年长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孤芳、分付他谁。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全词只就梅之孤高品性反复写来,情感层层深入。上片首句“潇洒”二字状梅之清高脱俗,又以修竹衬之,透出劲气,“横两三枝”,更写出其瘦硬孤峭之状。以下更以“雪压风欺”和“无情燕子”烘托梅的孤标傲世,其实是因为梅开于早春,斯时冰雪未尽,燕归之期未至,故而只有“南来归雁,年年长见开时”,梅是报春之花,却无法得到春的青睐和关照,遗憾落寞之意顿生。如此写,不仅结构富于变化,且“燕雁与梅不相关而挽入用之,故见笔力”(《独醒杂志》卷四),下片就江梅所处环境写起,化用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和唐人薛维翰的咏梅诗句“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春女怨》),言梅虽处村野,自成风景,犹胜白玉之堂,只是像林逋那样的知音已逝,惟有孤芳自赏,虽然如此,依然“清香未减”,保持本色。末句“风流不在人知”,主体的自信自强压倒了环境的寂寞孤独,词人的清高洒脱情怀也借江梅得以尽情宣泄。全词巧妙的寄托,精致的层次脉络,都与周词甚有渊源。故而《词综偶评》评价此词说:“圆美流转,何减美成。”

    其实冲之就是冲之,他转益多师,不拘一格,很难将其具体归于哪派哪家。如果非要其风格的话,“清”倒是我们最先感觉到的。按照蒋寅先生的研究,“清”的基本内涵包括明净、脱俗、新颖、凄冽等意[20],这些特点,在我们以上对于冲之词的分析都能或多或少地发现。有的甚至一应俱全,如那首咏梅的《汉宫春》,脱俗的江梅,凄冽的环境,明净的用字,新颖的构思,几乎涵盖了“清”的基本内涵。但“清”是宋代词家某种具有风格统一性的核心要素,如果想要进一步凸现冲之词的品格,还必须进行某种必要的限制和补充。我们认为,可以在“清”后加上一个“疏”字。“疏”有疏狂之意,这正是冲之心态个性的写照;“疏”又有疏散缓纡之意,这是冲之词意象和结构的鲜明特色;“疏”还有“疏淡”之意,这又是冲之词的遣词炼字特点。以“清疏”论冲之词,就可以把他从柳永、贺铸、周邦彦等人中有效地辨认出来。如他善于铺排长调,但既不像柳词那样平铺直叙,而是虚实奇正,结构灵活;也不像周词那样起落转折过于曲折,而是往往几句才成一意,结构上显得疏缓纡徐。他虽然多写柔情离思,伤逝追怀,但并不像柳永、贺铸、周邦彦那样注意色彩用字,以造成密丽鲜艳的效果,而是词中很少有鲜艳明亮的色调出现,像宋人词中最惹眼的“红”字,冲之竟然一个未用,他更喜欢用的是“清”、“淡”、“轻”、“微”等字,词风因此显得格外清爽。他虽然造语遣词近于周邦彦的清雅,却不像周词那样过分雅化,以至曲折难解,而是清新自然,疏朗俊爽。我们来看他的两首《感皇恩》:

    寒食不多时,牡丹初卖。小院重帘燕飞碍。昨宵风雨,只有一分春在,今朝犹自得,阴晴快。    熟睡起来,宿酲微带。不惜罗襟揾眉黛,日高梳洗,看着花阴移改。笑摘双杏子,连枝戴。

    蝴蝶满西园,啼莺无数。水阁桥南路。凝伫。两行烟柳,吹落一池飞絮。秋千斜挂起,人何处。    把酒劝君,闲愁莫诉。留取笙歌住。休去。几多春色,禁得许多风雨。海棠花谢也,君知否。

    前篇上片写女主人公晨醒后的见闻。“寒食”点出季节,在这春色顿减的季节里,主人听到的是深巷中叫卖牡丹花的声音,看到的是小院里燕子飞翔的姿态,想到的是昨夜风雨,恐怕把春色消减得只剩一分了吧?此情此景,本该伤感,但帘中人却心情怡然,享受着这阴晴带来的不同快意。女主人公乐天开朗的性格至此已经初步勾画出来。下片写女主人公的举止神态,她慵懒起床,脸上还带着宿酒未醒的红晕,她无拘束地用衣袖抹去脸上残妆,凭窗而坐,直到太阳升高,才开始梳洗打扮,“看着花阴移改”一句语淡味长,既写出梳洗时间之长,妆饰之精心,又暗示出主人公美丽似花和对意中人的重视。最后两句更是传神,女主人公笑着摘下一双小小的杏子,连枝插在发髻上,“杏”者“信”也,暗示出她对意中人的信赖和永结同心的乐观期待。女主人公燃烧着生命热情的健康活泼,一下子展现在人们眼前,使古代诗词中传统女性伤春悲秋的病态愁容黯然失色。后篇上片写主人公眼中的暮春之景,无数的蝴蝶、啼莺、柳絮,不仅暗示着春将尽,也反衬出“秋千斜挂起,人何处”的空寂。下片写对酒当歌,劝君爱怜这残春景致,要知道海裳花也凋谢了,春天马上就要离去了呀?借着这结尾的反问句式,将满怀的惜春伤春、无奈惆怅之情喷薄而出,充满力度。这两首词同写暮春怀人,一高扬轻快,一缠绵怅惘,情绪迥然不同,但在用语的清新淡雅、结构的疏缓纡徐上有着惊人的一致,都呈现出一种清疏之美。

    再看一首《临江仙》: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度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整首词没有一句精心锤炼的景语,所述的情事也都予以有意识的淡化,却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像空间。上片首两句忆旧,“多少欢娱”,令人神往。后三句写别后书信稀少,彼此逐渐生疏,即使偶尔重逢,也变得平淡寻常,再无当年四射的激情。也许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由于时空的阻隔,多年后相见可能再无共同的话题;也许少年时代大家对什么都敏感动情,但生活的磨难会教你关闭掉心灵里所有浪漫的窗户,再也回不到当年那种无所顾忌、狂热迷醉的感觉……。这些人生经验几乎是共性的,而词人只用“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这十个朴素的字就准确表达出来。下片写今夜月明,正好照着我的梦飞越江湖回到往日的时空,不要问什么是相思,明知春去花落仍对花留恋情难自抑,像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痴举岂不正是最深刻的相思?全篇以淡雅的语言写执着的深情,在清疏的词格里显露出一种直入人心、返朴归真的艺术震撼力。

    有的研究者认为,晁冲之的词,“韶秀清妍,面目婉媚。语似平淡而有深致,味在气韵而不在辞彩。”[21]其实,这正是清疏之美的一种表现。董士锡《餐花吟馆词序》云:“秦(观)之长,清以和;周(邦彦)之长,清以折,而同趋于丽。苏、辛之长,清以雄;姜、张之长,清以逸。”[22]我们似可在其中插入一句:“晁(冲之)之长,清以疏”。“清疏”,溶进了晁冲之全部词作的血脉神髓,成为他最典型的词作风格。

[1] 《郡斋读书志》卷十九《晁氏具茨集三卷》:“从兄以道(说之)尝谓公宗族中最才华。”所引版本为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2]乾隆四十年晁载典、晁世纶编次的《晁氏家乘》卷四《列祖事实》冲之条云:“冲之公字叔用,济北人,同时从堂兄弟举进士者二十余人,而公独不第。授承务郎,最后举进士。”冲之是否中进士,恐须以宋人记述较为可靠。

[3] 《晁具茨先生诗集》序云:“叔用以文庄公为曾大父,以文元公为高祖……富有百氏九流之书……所藏至二万卷。故其子孙焠掌励志,错综而藻缋之,皆以文学显名当世。”此序作于绍兴十一年,而晁公武接受井度赠书是在绍兴十七年后,故此处二万卷藏书当系晁氏原有家藏。

[4] 晁冲之《怀苏门山》:“昔在新中日,苏门岁一游。”

[5] 王国维著 佛雏校辑《新订〈人间词话〉广〈人间词话〉》第84—85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

[6] 其中张先、滕宗谅均有《赠妓兜娘》,系重出。

[7] 清 贺裳《载酒园诗话》,《清诗话续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36页。

[8]《后村集》卷二十四《江西诗派小序》。

[9] 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77页。

[10] 《谈艺录》,第577页。

[11] 《河南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12] 许学夷《诗源辩体》卷七,杜维沫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

[13] 此诗作者《两宋名贤小集》作晁说之,但说之四十二岁前曾官兖州司法参军、宿州教授、磁州武安县,焉能谓“未出长安城”?此诗必冲之所作无疑。

[14] 崆峒这里解为洛阳。古人认为认为北极星居天之中,斗极之下是空桐(崆峒),洛阳据地之中,故以崆峒代指洛阳。否则与“京兆”句脱节。按河南汝州梁县南亦有崆峒山,在洛阳与鲁山之间,属于冲之经常活动的范围,也许秦夷仲即为在此地结交的朋友?姑录之备考。

[15]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四库全书本。

[16] 《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60页。

[17] 见傅璇琮《古典文学资料汇编——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卷》“吕本中”条,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772页。

[18] 如况周颐言冲之近于柳永(《历代词人考略》卷十六),刘乃昌、杨庆存校注《晁氏琴趣外编 晁叔用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亦持此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言冲之近于贺铸和周邦彦,详见文中。

[19] 这首《汉宫春》颇有争议。一是作者问题,宋曾慥《乐府雅词》、王明清《玉照新志》认为是李邴(汉老)所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曾敏行《独醒杂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已辨其误,将之归于晁冲之名下。二是题意与作年问题, 胡仔、曾敏行认为政和间晁冲之写此词献给蔡京之子蔡攸,受到赏识,被除大晟府丞。陈鹄《耆旧续闻》引陆游语,认为是冲之送别王仲甫之作,宣仁太后由王仲甫赋词语涉狎媟,故贬之,冲之作此篇赠别。然高氏为太后时冲之尚幼,陈鹄所言恐不足信。然此词献给蔡攸之说亦不可信,冲之为人与蔡氏绝难同调也(详见年谱)。三是词中“白玉堂”何指,陈鹄《耆旧续闻》认为系指翰林之玉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谓系人间普通之玉堂。

[20] 蒋寅《古典诗学的诠释》第49—51页,中华书局2003年。

[21] 刘乃昌 杨庆存校注《晁氏琴趣外编 晁叔用词》第1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22] 董士锡《齐物论斋文集》卷二,民国二年排印问影楼丛刻初编本。转引自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第54—55页,中华书局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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