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庖丁解牛”和莫言的“檀香刑”:“牛-人”之解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夏可君 时间:2010-09-05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乎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
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依乎天理,批大隙,导大窾,因其固然。
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诘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养生主》


你,你不可能看到这个场景的!你没有法子进入这个场景!你无法作为观众或看客来欣赏它!如果你是读者,你当然也是不可能看到这个场景的!是的,它似乎是一个故事而已,而不是一个场景!咔嚓?咔嚓?这不是一个可以看或观的场景!这个场景——如果有的话,如果曾经在某个时刻发生过,是没有办法来观看的。文本说这是神遇和神会的,或者是心领的!或者,应该是用心来倾听的:咔嚓?咔嚓?那么,如何与“神”相会?如何以“心”来领会?如何你的身体当场了?比如,在这里,在这个场景之中?进入了这个场景!不是有着人物吗:如同文惠君在这个场景之中,如何庖丁在这个场景之中,如同牛,也在这里!如同庄子也在这里!作为作者他无法不在那里!他似乎是唯一的证人!他也是唯一的叙述者!咔嚓咔嚓!但是如何你却说没有观众?梁惠王不就是唯一的观众?而且这是庖丁特意展现给他来看的?但是,梁惠王那是一个王——我们不再是王!只有王者,才能观看!进入这个场景,需要一些特权,有着进入和观看的法则:即,你是王,你是法则的制定者!或者,你是生命的“主宰者”:即“有权-主-宰-生命!生命之主?生命需要主?生命本身就是主?当生命本身就是“主”,“本”和“主”在传统的解释中据说是一个意思:养生主也是养生之本,回到生命的根本!当生命本身就是“主”,为何需要“主?宰”?自身主宰自身?咔嚓?咔嚓?宰:那是主宰和宰制,也是宰割和分割,就是宰杀!有宰杀之权的人才可能自我主宰!一个连自己生命都无法主宰的人,如何主宰自身?一个宰(zai)既是福也是灾(zai)——如何可以区分开来?声音已经污染了!任何的区分已经是在宰了,在伤害,分开和宰割了!咔嚓咔嚓咔!

“汉语身体的第一次出场,这个原初的寓意场景出现在庄子的《庖丁解牛》!
首先,身体,一直翻滚于这个所谓的红尘——即庄子的《人间世》,立于大地上的肉身之躯是文化的本根。身体现身出来时,在先秦思想中的表现时不同的:儒家所“现身”的身体是一个礼仪中的身体,在血缘关系和血缘类比的扩展中,比如在君臣关系中的下跪(孝、忠)、搂抱(慈、德)这些动作来屈伸俯仰身躯,使身体在人际关系的“远-近”之间显现出来。中国传统的距离的表现是以天然血缘的感通为本体而展开的,同时也是时间的“达生”。身体由于其血性和血气,容易冲动,因此对身体之间距离的操持就成为礼治的要害,即所谓的“亲在”。
但在道家那里,身体在更为广大的宇宙化的时空中,在气息的函摄和氤氲的转化中被修炼——这是一个养生与养气的身体。从《黄帝内经》开始,身体被一个经络的气象结构呈现出来,并以一种结构对称的方式得到展现,似乎人只要按气息的运行方式调节自己的呼吸,生命就可以达致一个清澈、神明的境地。 ”
明确这个背景,现在我们来尝试“打开”《庄子?养生主》中的这个故事。
但庄子的书,这个片段是可以打开的吗?啊,如此多的注疏,如此多的解释!却似乎从来没有追问这个解释的手法本身!文本的缝隙或间隙在哪里?我们的解读——这个“解”的手法不就是“刀”?我们从何处下手?我们的解读,如何做到“不以目视而以神遇”?如何进入那个间隙?谁能一只手拿一把刀,而另一只手拿着《庄子》这本书,同时像庄子所描绘的那位庖丁一样“踌躇满志”?谁敢说自己已经像这位厨师解牛一样将《庄子》解得干干净净?面对中国文化这条更大的“牛”,谁能说自己已经将它拆散并做成了一盘切合我们每个个体身体的食物? 庄子为什么要用 “解牛”来说“养生”?这个出现在《养生主》中的故事,与养生有什么关系?解牛不是一场对生命的屠杀吗,怎么会反而用来解说对生命的养护?

这个关涉《养生-主》的文本,为何开始的故事却是一个宰杀的故事——解牛——难道不是宰杀?庖丁的别称难道不就是屠夫?咔嚓?咔嚓?咔。这是不可理喻或无法理解的:庄子竟然以一个杀生的故事来说明养生的“技艺”或“”!我们说技艺:因为这里不仅仅是“技”,而且有着“道”,在道术的意义上,我们说技艺!这里的庖丁解牛——难道不有着某种行为艺术的味道?“莫不中音”:咔嚓咔嚓,那是至乐的艺术!法——在古写中是与鹿这个动物有关的。似乎起源于对鹿骨的区分?对动物身体的分配?依然是区分!但是,王,在这里是一个倾听者,咔嚓?咔嚓?他是一个学习者!他在向他的庖厨求教!要知道生命的知识!生命的知识,在中国文化,是养生!一个厨房的庖丁,那可能是专门负责为梁惠王做饭菜的厨师,我们现在说这样的人可能也是营养师——他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可以作为食物,什么样的东西好吃,吃的好!如何保养和补养我们的身体!这是养生!在那个时代,让一个君王——或者想象一个君王来向他的卑微的厨子请教,是一个惊人的事件或者说虚构!也许,这个事件只是庄子的虚构,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是的,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场景:或者说,就是一个虚构的场景,为什么不是一个虚幻的场景?一个有着神明在场——神会——的场景?也许是生命的原初场景!所有汉语思想对生命的思想都要回到这个原初的场景之中?

“还要追问的是:庄子为什么要用 “解牛”来说“养生”?这个出现在《养生主》中的故事,与养生有什么关系?解牛不是一场对生命的屠杀吗,怎么会反而用来解说对生命的养护?
从形式上看,“庖丁解牛”发生在厨房这个食物和饮食的语境中,而食物正是养生的主要方面之一。大厨师身处宫廷,其解牛是为养梁惠王之统治术的比喻——中国的的独特性在于指向身体的安顿和安息。在厨房与宫寝之间,竟然没有距离?其次,故事的寓意体现为:“以无厚入有间”。此乃用刀之道,但也为养生之术,运气之方。无厚者,刀也,但无厚之刀非刀,而仅是一种气息。有间者,身体之经脉也,是人体内的间隙。养生的要点,在于按体内经络运行的法则,寻找使气息通畅的道路。这是解牛与养生的实质联系。 
但身体与气息的关联并不仅仅在此。在这种人对气息的主动引领和运行之外,还有一种气息自动的在身体上的游走。这是:梦。庄子本人的身体并不是一个养气的身体,而是一个做梦的身体?梦是气息在身体上的书写?是一个人身上的元素的自行运作吗?庄子被这种气息抓住,于是有了中国文化最为至美的故事:庄生梦蝶,这或许也是某种神气的力量在用书写的文字之刀来解自己的身体。这是否是最早的,发生在汉语中的“梦的解析”?”

还是让我们进入这个文本,我们没有删去开头的几句,是因为养生主的这个文本,开头的句子已经概括了后面的思想,或者说引导着对后面文句的理解!“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开始就直接点明是我这样的一个个的生命体!而且直接承认生命的有限性——“涯!”涯——是端涯、是限度,这个承认,也是对必死的承认了!而与之对比,开头的整个语段是在强调对比中展开的:知识呢,则是无涯的!无限,无尽的无穷的!这也是庄子的语词和对比!如何面对这样道路的距离呢?如果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只是,这里是道路之距离的衡量:就会“殆!”殆——被解释为疲惫和疲困,这是身体的活生生的感受:无力了,没有了力气,脚力不够了!被自己的身体的疲惫和困乏所困住了!还再次重复说,如此这般求知的人,当然要如此困乏了:我们生命的限度在于我们身体的疲困和我们的气力总是容易衰竭。虽然,这里庄子没有说到死亡,但是,死亡之为我们个体生命的限度,是绝对的,我们不可能获得那无限前行和的知识。如果求知是不可能的,是非意味着庄子要放弃求知?或者说,生命的知识——生命似乎不是知识:肚子吃东西并不是知识,虽然吃得不好会难受会疼痛,但是不是知识,如果硬要说这也是知识——那么这是自然的知识,无意识的知识了!咔嚓咔嚓!
  “但是,梦如何发生?梦的气息,这自然的刀锋从何处侵入我们的身体?它怎么就能找到我们身体中的缝隙从而游刃有余,让我们无法醒来,或醒来后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仍在梦?据说有一种版本的《庄子》中在庖丁解完牛之后还有一句:“解毕,而牛浑然不觉”。牛被解了,但牛并不知道自己被解了,正如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被“梦”刻划,正如另外一个小说家史铁生所说,是梦在做人,而非人在做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梦想的政治和神学?
此外,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气息或刀,而来自那只引领刀的手。但这位庖丁像梦一样并未用手。他用的不是手,而是“神”,或者是——念头。念头是一种指令,是法令,无论这法令来自梁惠王还是来自他自己。事实上,这位庖丁的存在仅止于这个念头,正是念头在引导刀,并在牛身上铭写和刻划。如同卡夫卡《死刑营》中的那个书写机器!
正是念头引导着气息在人身上铭刻伤痕和记忆。“刻骨铭心”说的正是这不知从何处侵袭而来,然后完全占据我们的念头。我们无法抗拒念头,这与念头的意义无关。似乎念头知道我们身体的缝隙在哪里,它总是能趁虚而入。那些能发出指令的人构成念头的来源,似乎也是是一种无人发出的声音——一种绝对律令!有时具体化为王者,这里似乎是解析牛的厨师。念头是不可抗拒的,因为那是指令?但是那是谁给的呢?任何一个念头都会在我们身上造成创伤,正如/"十诫/"是以割礼的形式存在,而念头引导的刀有时甚至要我们付出整个生命。 ”
知识——我们一般是指那些通过学习认知而后天获得的道理,所谓的天才那是不学而知。因此,学与不学,学习与否构成差异:我们的胃肠一生下来就知道消化——动物一生下来就知道吃,是的,在生命的意义上,这个纯然肉体的意义上:似乎是无需学习的!但是,如果这个身体——营养总是口腹之欲胃肠的事情——病了,当然需要调养!这样也需要知识:如分辨有营养的食物,有害的食物,等等。如同我们的中医——其实不就是利用自然生物之间的感应原则在彼此调节和补养吗!这个是知识,当然是生命的知识!生命的知识不同于学习的知识:在于前者面对的是自然的身体和肉体?后者是悬搁了肉体以所谓的心智来认识对象?前者在一开始就是无涯的?因为生命是彼此感通和感应的,进入生命的认识就是对自然的认识!但是这个区分有着交错之处。咔嚓咔嚓!生命的知识比如中医比如对经络穴道的知识也是学习得来的,是经过长期揣摩和尝试的结果,而且也是技术!在技术的意义上,生来的生命知识和学习而得的认知知识其实都是派生的!我们要生活得好,我们的身体要有更大的力气,我们要保养好我们的身体,增加它的营养,这需要技术——想想的食物工程学已经几乎彻底依赖于技术了,我们现在吃的食物不都是技术的产物?人类的进步或进化据说就是吃了烤熟的食物而使大脑皮层有了器质性改变呢!咔嚓咔嚓,技术,这是先于一切知识的知识!在有涯和无涯之间,技术带来了区分:既然在生命的自然知识中只是有限的感通,而人类知识的进步是无限的,但是,对于当下的我们,必死的我们——只有通过技术,关联起两个有限和无限!为了保护生命,首先要避免的不必要的死亡,那是被刑所伤:为善但是不要企图名声——名,那是进入法则进入权力之争的领域了,即便偶尔做了错事,但是不要被刑罚处罚!咔嚓咔嚓!身体不要斩断和折断了!要身体的完全,也要身体之为语言化的身体的完全!避免刑名——如同庄子避开辩者们的刑名之争!避免刑名,那不就离开了社会?超越了善恶?一个在社会中的人如何可以避免法则?咔嚓咔嚓,法——之为主宰,是无处不在的呢!涉及到法,这样的说法并不浅显呢! 


 “庖丁解牛中的刀刃是否也是“念头”在“运笔”?当道之无所不用其极地穿行于空隙之间时,念头也在人的意志与欲望后面牵引着,如何让它显形?念头不可能显形,正如同道本身总是无形的一样。中国古人肯定明白这道之理,但正是在道运行的中途,在“刀刃”停顿、挫钝、折断之时,是否念头在事件的中止之处,在阅读的德伦中显示其残端——那是必须读又不能读的困境,是必须听又拒绝听的煎熬!
就如同庄子《养生主》中解牛的庖丁,当他的“技”进入“道”时,不以目视而以神遇,庖丁的手-手中的刀-刀所进入的牛的躯体——这三者是合而为一的,还有着合于桑林之舞的节奏。那叙述者与旁观的梁惠王本是“看”不到“刀”的走势与手的动作的,那“刀”似乎只能是指引性的或幻想性地在游走,它是不能被描述的,否则就破坏了“道”自足圆满的境界。这样,梁惠王的观看与看见完全是虚设的——这只是一个幻像?那么,庖丁本人的讲述作为言词是否已经破坏了“道”中之“刀”的流畅?”

那是回到身体!身体一直是无名的!这个身体:当下的,此时此刻的身体,就是这个,这里的这个——一直是无名的!庄子似乎要回到这个赤裸的生命和肉体上!就是这里:咔嚓咔嚓,一次定格!如何养育这个赤裸肉体的生命?庄子说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一切都指向这个“督”!督,也有主的意思的!“传统的解释——缘督以为经,李颐云:“缘,顺。督,中。经,常也。”李桢云:“人身惟脊居中,督脉并脊而上,故训中。”王夫之云:“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者,以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深说。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全其有生之理。可以养亲,以受于亲者归之于亲,养之至也。可以尽年。天所与之年,任其自尽,勿夭折之,则有尽者无尽。”——这个沿着督脉——既是比喻为自然之道——也是生理身体结构运行的方式!这个督脉是与脊骨或脊髓相关的生命气息流动的管道?需要循虚而行?养好了这个脊髓——那是生命血气的精髓了!就可以推达开来:保全了生命,“近”可以奉养自己的亲人,“远”可以生命达致应当的年岁!非常朴素的养生之道!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如果我们读到后来黄帝内经和中医医学的书籍,这个道理是非常明确的。虽然中医学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背景和前提并不简单!为什么我们的文化如此强调生命的知识与生命的技术——长生久视之道和内外丹的修炼!而不是物理的知识和不是知识的发展进化!因为,我们的技术都指向了这个身体和生命的知识上?这个意念和观点的形成改变了我们对世界和法则的看法!任何的法则都应该是生命的法则——保全和养育生命的法则!但是,法则之为法则,恰好相反:是刑名,是惩罚,是分解和肢解!我们上最为强调法则的法学家却被五马分尸的刑罚所处罚了!这本身就是的命运和象征?我们需要法则,咔嚓咔嚓!我们要保全生命,咔嚓咔嚓!但是生命似乎不需要法则!法则似乎在肢解生命!生命如何有它的法则——养而不是杀——的法则?或者说,有着如何养生的道理?生命的法则如何消解死亡和刑罚?同时也保全自身?于是有了庖丁解牛的这个故事!是的,一个虚构的故事!咔嚓咔嚓!一个在图像和影像之中书写的故事?一个奇特的片段!

“刀刃可不只是比喻!更是某种前提力量,维持着这个“场景”的均衡。庖丁解牛的道理被庄子用来不仅说明“养生”,也是推及“求知”与明德(“为恶无近刑”)之道。如果是明德之善恶,那就是要预先害怕和警醒——触犯法律可是会遭到肢解身体的凌迟之刑的这最重的刑罚的呢!叙述者与庖丁都没有讲述“牛”的痛苦,“牛”肯定是已被杀死或捆绑不动的,如果牛痛苦地在吼叫与抽搐,是否也要倾听《桑林》的音乐节奏来配合?刀刃之上就不会发出碰到骨头时的噪音?还有那肢体破碎时喷涌的血液溅向何处了?不会溅到庖丁本人的手上?如果另一位旁观的叙述者停留在这些细节上,他在反驳“道”理?他是否在“道”之外了?他是在打断!”


出现了庖丁这个人物!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咔嚓嚓!丁,可能是其名字。庖,这个字,在古代就训为:宰也!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直在响起,我现在的写作也无法打断!也被它打断!解,传统的解释也是:宰割。这是在文惠君面前的当下的解牛:似乎这个过程是让我们可以看见的,似乎正是因为这个解牛的场景让君王看到了,才有后面的追问和庖丁的自我解释:解牛的技艺和大道理的!咔嚓咔嚓,果真如此吗?那是一个观看的场景吗?也许,是一个倾听的场景?是的,有着看,首先看庖丁的身体姿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苏舆云:“说文:‘踦,一足也。’膝举则足单,故曰踦。’”——这是身体姿态的逐步展现:手,肩,足,膝——解牛时身体的四个部位如何与牛接触:触、倚、履、踦——四个动作的位置,非常恰当!或者在移动中非常到位!似乎有着解牛的基本步法和手法!这些身体的姿态步伐还伴随着声音!咔嚓咔嚓!“砉然響然,奏刀騞然。”:“司马云:“砉,皮骨相离声。”崔云:“砉音画。騞音近获,声大于砉也。”成云:“砉然向应,进奏鸾刀,騞然大解。’”——砉騞的声音,似乎不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否则宰牛之刀就断了!砉騞的声音,好听的声音,如同风轻轻吹过的声音,那是刀轻轻接触牛躯体或骨头的声音!


“刀刃在体内“逍遥”优游的过程及叙述建立起了中国文化美学最动人也最惨烈的写作场景。关键在于“刀刃”不能折断与锉钝,刀刃的运行位于这个场景的核心,如果说庖丁是前景,牛是后景,刀刃就是中景,而当刀刃与牛完全合一时,就构成浑然一体的背景。这个故事发生在厨房抑或祭祀与进餐之前的某个时刻?对食物的处理与认知的推理相互演示着?当这一背景与前景被推向美学境界的深处,更加统一、模糊与自足,就更加拒绝“解”读。但它如何拒绝伦理的阅读与诗人的反驳?
当“刀刃”被叙述的中断者指出并停下来,如同诗人梁小斌写道的“笨拙,瞬时间笼罩一切”——在这个场景中,什么在打断,体现了笨拙的瞬间?并照亮场景的另外一面?也许还有这个词:“如土委地”——这个庖丁自己的词!那就是说其实他“解”的并不是什么“牛”!不过是“土”而已!”


很“中音”!很中听!这是谁的感叹?
如何中音呢?请听:
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合于桑林之舞,司马云:“桑林,汤乐名。”崔云:“宋舞乐名。”释文:“左传‘舞师题以旌夏’是也。”乃中经首之会。向、司马云:“经首,咸池乐章也。”即尧乐。宣云:“会,节也。’”
庖丁在舞蹈,在音乐中舞蹈!那些砉騞的声音是乐音,那些步伐是舞蹈!是的,这是一个原初的场景:也许是法则产生的最初场景,我们的人类学认为那是最初的祭祀场景,比如宰割动物分配食物使整个共同体保持身份认同的场景!
因此,这可不是一般的舞蹈和音乐!《桑林》和《经首》啊!一个是汤乐,一个是尧乐!都是圣人和王者们祭祀时才会表演的!那是与神相会的时刻!那是求神来临的时刻!这个音乐会——乐音中的相会,是解牛时产生的!这个宰割的当作乃是神奇的动作呢!一般人根本无法参与和看到的呢!
“莫言的《檀香刑》和余华的《往事与刑罚》重演了在西方话语的挤压和摹仿复制中重演着“解牛”的过程,但他们已经尝试把血放出来,在残酷的表演和书写中揭示真相,但在叙述的迷宫中,血和语言的关系还是一个谜。而真正的救赎,是从念头对人的控制中使人回复自由。在基督教神圣历史的事件中,在十字架上流出的血中,以及从卡夫卡反讽这个事件的《死刑营》的暴力机器的铭写上,这个暴力的书写机制被涂改了。所谓念头的切割——是心血的割礼?和那头牛不同,基督不是在死里,而是在复活中,在一个纪念的仪式中,在哀悼的活动中成为我们每个人的食物。但是,是否这里依然有着献祭的诱惑?
念头在我们身上刻划。这是暴力?这里在流血——不见血的血!但为什么我们在这个解牛的故事中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
暴力的被忽略、抹去和掩盖,从深层上构成了整个中国文化的根本症结所在?在当代小说中莫言的《檀香刑》是淋漓尽致的表现。这个文化被念头主宰,但对念头在人身体上造成的创伤毫无觉察?这里有的只是在养生或审美的招牌下将暴力和创伤彻底遗忘的现实?这里有着我们民族健忘的本性?”

如何一个解牛的过程被比作这样的神圣的祭祀仪式的场景?一个屠夫的姿势有着君王的仪态?咔嚓咔嚓!这可真让人无法理解!
听,无法听!我们如何可以听到那些乐音呢?咔嚓咔嚓!我们只是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音而已!
如何听?庄子是否告诉了我们如何去听这些声音?在进一步(如何可以进入那个场景?)倾听庖丁的解释——注意听好:后面的那些话并不是直接的显示,不是示范表演,而是话语的陈述!不是看的,而是听的!咔嚓咔嚓!如何听?


“你们不会相信,你们似乎一直在观看,你们听过说书人说过神仙鬼怪的诸多故事,或者你们也看过不少的皮影戏和木偶剧,却从来都是秘而不宣另一个更加奇异的场景。一直有一个场景,一个同时召唤观看又拒绝观看的场景,它,还等待我们再次去观看!
但首先,这个场景还需要被发现——虽然它似乎一直在那儿,但是却要被揭示:那是小说家莫言的《檀香刑》为我们展示的那一个个残酷死刑的场景。
是的!太晚了!太晚了!我们的小说家在2001年才开始为我们展现我们这个文化卓越的刑罚艺术和惩罚仪式!比如凌迟处死的刑罚啦,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这可是最为恐怖也最为辉煌的法艺!是展现法则之威力的艺术!这是我们发明的檀香刑!

《檀香刑》这部小说以1900年德国人在山东修胶济铁路和义和拳的反抗为情节主线,后者以戏班班主以及义和拳首领孙丙为主角,前者以卖国贼袁世凯和八国联军的勾结为代表。同时,穿插着当地猫腔的表演活动。以莫言自己的话说,这是本土猫腔的声音和异域而来的火车机器的声音——这两种声音的冲突!
而正是猫腔决定了莫言的这部小说的手法:一方面,他采取了传统的叙述结构而展开——体现为动物的肢体形象:凤头-猪肚-豹尾,这是传统叙述最为完美的形式,为什么是动物呢?似乎这个文本躯体是一个合成的动物,一个动物的幻像!似乎那些猫腔的声音,那些在死刑中惨叫的声音,都只是动物的声音,似乎不是人的声音!
另一方面,小说家大胆地以方言来表达,小说家认为自己这是向传统古典小说和民间叙事的致敬,这在后来的《生死疲劳》中更加彻底地以章回体方式淋漓尽致地实现出来,甚至就以动物之眼(六道轮回中的驴、牛、猪、狗、猴等等)来关照人世间,是所谓“认祖归总”的大戏!小说写作成为回归的仪式!
是的,是仪式,是写作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书写的回归中,有着祖国的重新发现?那是发现什么样的生命形态?一个动物的王国?一个还原为赤裸生命的世界?是动物们的大戏?”

比如如何想法听听那个《咸池》之乐?
庄子在《天运篇》中给我们讲述了如何倾听这首乐曲的奥秘: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愤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途隙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悦。故有炎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以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小说《檀香刑》集中描写了所谓晚清最后的卓越刽子手赵甲一系列的施刑经验和心理而展开,集中描写了两次最为残酷的施刑,一次是针对谋杀袁世凯的英雄钱雄飞,以凌迟五百刀而完美实现了刑罚的意义和目的,以及最后针对造反的孙丙而发明的檀香刑。
檀香刑的施刑过程是:首先把犯人捆绑在赵甲自己精心处理过的光滑的松木板上;然后用那根特指的檀香木橛子,从犯人的“谷道”(肛门)钉进去;使之能够从脖子后钻出来;最后则把犯人绑在一个露天高台立柱上示众,让他经受数天折磨后死去。

最为起眼和抢眼的也是小说家描写了如何把这根檀木制作成刑具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似乎一个秘密的工艺:紫檀木要削刮成宝剑样,然后用砂纸翻来覆去打磨,使之光滑如镜;再置于精炼香油里,至少要煮一天一夜,似乎使这个坚硬的檀木柔软,在油水中获得柔性!以保证钉入身体里面后滑畅不吸血,不伤肚肠;它的要害是:它穿行身体而且保留在里面,导致受刑者体内不断流血,最后血尽痛苦而亡!而且,为了让他多受几天折磨,每天还需给他灌参汤(无疑人参是保命的),这是为德国人修建的火车举行首开仪式举行献祭礼!这是一个献祭的仪式!不过,似乎主要是献给外国人,欢迎外国人或入侵者而表演的!”

当然,倾听的地方是在野外的空旷之地——那是广漠之野!现实的荒漠之野!否则就无法敞开自身,深入空虚!
这个倾听经过了三个甚至四个阶段:惧-怠-惑(-默)。“惧”什么呢:是世界变化的节奏:世界和外物有着变化的道理,自身也在调理,但是这个变化的节奏不是按照你的期待来展开的,有着一直让你惊讶的法则!虽然有着变化的法则,但是非你所能逮!因而让你“惧”!当然,这里说的是音乐,是乐音,中国古代的乐音按照清浊来区分和调节,是有着节奏和规则的,但是它的变化却是无首无尾的!伴随生命情态的表现,是变化无穷的,总是会有音乐——这本身就让人惊讶!为什么“怠”呢:进一步演奏出来的声音更加变化多端!随着事物本身的变化而变化!“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途隙守神,以物为量。”——“郭云:“至乐之道,无不周也。”涂郤守神,释文:“郤,与隙义同。”成云:“涂,塞也。闲心知之孔隙,守凝一之精神。’”——通过事物之间的空隙来守候神明的降临!进入了四虚之道——空虚之境,而且进入了事物的枯竭和残剩状态:这是不变就无法存活的状态!这个状态,是声音被完全的打开和敞开,声音——自然的声音被减弱到了极致,而乐音要响起!
但是,在沉默之中!只有在沉默之中才能倾听?倾听沉默?

“当你观看时,你已经是一个异域之人?作者是演绎给陌生的异国之人看的?是激发好奇心?对于我们的文化吗,这可是经常可以看到的,我们从不稀奇,虽然偶尔会唏嘘不已!但是短暂的惊恐之后,我们又会回到日常生活的安息。毕竟盛大的刑罚也只是在特殊的日子才实行——而且那是顺应了天时地利人情的!从古以来,我们的文化就把肃杀之事作为惯例来处理的,你说重也重,你说轻吗,也很淡,如同对待尘土的起落。
观看檀香刑,叙述者的声音是东北方言,是小说家自己土生土张的地方的俚语和民间的习语,这可是外人听不懂的,而且还伴随那些烦心的猫腔!但是,我们能够听懂猫叫的!这是叙述要求我们倾听的声音!
但是,这个猫叫的腔调——从动物肢体里发出的声音,或者猫腔戏班演员们模仿的声音,在文本中反复回响的是这个“咪呜咪呜”的碎语,我们似乎一直被这个动物的声音搅乱了心绪,我们似乎在阅读中承受这个文字的刑罚!
我们都说那些行刑的场面被小说家描写得太残忍了,无法忍受,我们又被这个死物的声音所搅扰,阅读——在这个意义上,是文本所要求的:阅读即是受刑!
我们被迫接受这个文字的刑罚!
如果我们是看客!不,是“听客”!请用耳朵来阅读!


莫言的小说《檀香刑》为我们展现了这幅似乎是一直隐藏着的图景。为什么到了21世纪初才被展现?是否那是这一百多年来的文化反思,为我们带来了一种他者的眼光?或者我们的眼光已经被异国情调化了?”

 

所有的声音都来自于窍穴的打开,这里的三次转换的倾听也许也是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言的“三籁”: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蓼蓼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譹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窈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得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子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这里有着一个个窍穴的无尽回响:躯体的鼻-口-耳,事物的枅-圈-臼-洼-污,等等都是各种声音的制造者和打开!而且要保持这些众窍的敞开:虚——就是敞开,过道和管道的别名!因为只是开窍,有着窍穴,才可能回响声音!那是事物之间的彼此合唱和唱和!整个世界和宇宙也就是这样的窍穴之间的彼此共鸣,如同天体的音乐!那个咸其自取的回响场域或管道本身则并不是被造也不是创造,而是自己本身发生着的。


“‘“(德国人)克罗德对着翻译又咕噜了一阵,翻译道:“总督说,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这是殖民者和侵略者对我们文化的想象?要把我们置于所谓被妖魔化的恐怖形象之下。但是,同时我们似乎也获得了某种魔眼来看待我们的文化?
莫言在评论他自己的小说《檀香刑》时说:“从人性的角度讲,每个人,其实都是‘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三位一体。我相信当年在菜市口处决戊戌六君子时,那观刑的人山人海中,大多是可以用善良来定义的百姓。但那些刽子手,之所以要那样夸张地表演,就是为了满足这些善良的看客的需要。而那些受刑人,之所以能够那样慷慨悲歌,视死如归,其中也有为了看客而表演的成分。这样,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就是一种合谋的关系。”

他还说:“我这样写,是希望人能认识自己。文化大革命时,有多少善良的百姓,变成了残酷的帮凶。当然,在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背后,还站着一个集团,这些人,是受刑者、观刑者、施刑者共同的主人。”
我们要认识到自己——我们一直是帮凶!我们如何帮?因为我们一直在看!
原来这个小说是拒绝我们看那些场景的,但是为何叙述者又如此津津乐道于残酷场景的描绘?甚至沉溺于艺术的创造一般来展现?它没有打断自己的叙述的欲望?那些猫腔的声音?这个动物的声音,不!动物-人的声音,不!动物-人-乐音!是乐音!乐音可以消除那些恐怖的嚎叫的声音?’”

发现事物可以回响和敞开的管道,万事万物,当然包括人身上的窍穴,这是生命彼此感发的可能性!发现那个督脉,一个不存在的解剖学身躯结构——一个“幻像的生”,因为它一直有待发现,不是现成的身体器官!好一个“无器官的身体”!——气息涌动时,在流动中形成的气穴或窍穴的身体,它附着于身体,甚至萦绕着身体的器官。但是,却不是身体的器官,而是穿行在身体的器官之间,对这些窍穴,我们不可能以实在的身体部位来定位,而是要在气息的流动变化中来把握,让气息在这个幻像的窍穴众流动,感受到它的流畅和堵塞,这就是气息之幻像的解剖学了!


“小说中,对这个三位一体的行为者都有所描述:
1,对于“行刑者”——“说刽子手对犯人最大的怜悯就是把活儿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爱她,就应该让她成为一个受刑的典范。你可怜她就应该把活儿干得一丝不苟,把该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来的技艺表现出来。这同名角演戏是一样的。”——是的,要尊敬——尊敬在这里是对死亡的尊敬还是对法则的尊敬还是对生命的尊敬?我们不知道!而且要爱:爱什么呢?爱受刑者有了这样的机会,爱自己竟然有了行刑者的角色,爱这个典范——或者在爱中使之成为典范!这似乎不是受难的典范——受难那一直是无用的!而是服从法则的典范!法则的惩罚据说一直是给予人以社会共同体尊严的最后和至高的方式,宁可死在法则之下,也不要逃跑和被放逐!因而对行刑者的要求很高!这是技艺!要有在持久修练的手法!但是同时是演戏,要彼此进入演戏的角色,只要对位——这是象征形象的分配,我们就可以掩饰起邪恶和痛苦,如同阿Q上了刑场还想着要唱戏!感叹自己不能唱戏!啊!作戏或作秀——一直是面子之光照!刽子手似乎要在这个“杀”的技艺上表现自己的尊严!要成为名角!行刑者也是要脸面的呢?当然,我们后面会看到——他们的脸面已经被涂抹了。
当然,行刑者是一个职业,而且是最为接近位置的身份:——“小的认为,刽子手虽然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刽子手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国家纵有千条法规,最后还要靠刽子手落实。小的认为,应该把刽子手列入刑部的编制,让刽子手按月领取份银。小的还希望朝廷能建立刽子手退休制度,让刽子手老有所养,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小的还希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光荣……”——在这里,当然,小说家已经撕破了这个文化的脸面了。这个据说已经消失的行当没有了继承人吗?真的吗?”

 

庖丁的解牛似乎是对躯体——这里是牛的躯体——只是一个幻像——窍穴的打开!因此,混沌(浑沌)之喻,窍的产生——导致了浑沌自身的死亡,其实暗示着那不是一个身体部位的开窍,而是一个幻像,一个流变中的敞开,不是局限在某个身体的部位上!因为“倏”和“忽”是一直在流动的,但是浑沌守住中心却不流动,为了使之流变,并不是简单地打开它的身体器官:身体器官名目的七窍!而是以流变的方式来打开:这个导致死亡的失败的敞开其实也暗示着应该以流变的幻像的方式来打开!这也是养生主的庖丁的手法。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剖击而知。夫道杳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知北游》——有生命形质的事物都是依靠窍而生的,而生生者则是无窍的!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不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庚桑楚》
——因此,这个开窍的“天门”本身不是窍!它之为“无有”,之为更加激进的“无无”,其实并不存在!因而也是不可分的。它不是可以定位和对象化的!无有一直保持为无有!它是无象无形的,否则就是定型了的现实之物了。

这是声音自身的敞开,它一直就是敞开,“居于窈冥”,非生非死!在宇宙中流转!
这样的倾听训练,有助于我们再来倾听庖丁的解释?咔嚓咔嚓!也许!


“2,对于“受刑者”呢——“近年来,落在了刑部刽子手里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多了,他见惯了这些得势时耀武扬威的大人们在刑场上的窝囊样子,像钱雄飞这样的能把内心深处对酷刑的恐惧掩饰得基本上难以党察的好汉子,实在是百个里也难挑出一个。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已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是的,好个法律之手!法律需要身体,手,一直是权柄,一直是手法,是法则的充实!”

 

庖丁为我们描述了他自己发现幻像的窍穴的过程,这是一个技和道贯通的过程: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
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开始,是看,看到的是事物,是牛,这个物,当然也是有着器官和身躯部位的,被命名了的事物,这个看,当然也伴随着对牛的宰杀和解剖学研究,深入牛的身躯之内!是把整个牛看作整体,有着身躯各个部位整体关联的牛。
然后,三年之后,看到的不再全牛了,他看到的是什么呢?这里没有说!他看到的是部分?他根本不去看牛?也许后面会有说明。
现在呢,他不再以目视,而是以神来与牛相会!咔嚓嚓?好牛的眼神!自身身体器官的行为终止了,而是让神来运行!这里的“神”是什么?精神?在庄子那里,何谓精神?绝不是现在我们受西方思想所影响了的精神,也不是后来道教化了的精神,而是什么呢?而且,这里是“神”!何谓神?如何激发自己生命中的“神”来与万物相会?
与的相会?合乎音乐节奏的相会是神之会?神之会,是如同声音在窍穴中的回响?不仅仅是声音,而且也是声音回声空间的敞开!如何做呢?下面是庖丁的解释:
“依乎天理,批大隙,导大窾,因其固然。”
依从于的天理,这个天理是什么?这里,他说到的是他的刀!刀打开的方式也是道运行的方式,宰杀的刀启发的是道的法理。刀如何运行呢:在哪里运行呢?在大隙——这是空隙,大窾——这是窍穴,如同这个字本身所指引的,这都是事物本身所“固然”的窍穴——是其物自身!只是让刀在其间穿行的时刻才能呈现自身!咔嚓嚓!


“——“????(赵甲)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钱雄飞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健康、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如果凌迟一个胖如猪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刽子手就会很累。累是次要的,关键是干不出俊活。他们如同厨房里的大师傅,如果没有一等的材料,纵有精湛的厨艺,也办不出精美的宴席。他们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没有软硬适中的木材,纵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传神的佳构。”——临死的生命,这个英雄也是需要尊严的,但是这个尊严在生殖器被宰割之后,就已经被凌辱殆尽了!现在,作为受刑者,也是需要条件的!要作为好的肉体,作为被观赏的肉体而存在!如同西方近代绘画中的在十字架受难和下十字架的身体,有时还带上了希腊罗马健壮优美死亡的身躯形象!似乎不是受死,而是已经在中复活了!这是肉体最后不得不展现它在观赏中的象征价值?与行刑者相关,面对这样的好肉——不是身体而是“肉”!行刑者应该如同一个庖丁!一个有着精湛技艺的厨师:似乎那些肉是等待去吃喝的!而且,完美的手艺也需要搭配完美的材料!身体,肉体,在这里,在行刑者的手下,只是鱼肉!”

 

刀,在这里穿行,如入无牛之境,牛,似乎并不存在了,牛似乎并不叫唤!牛,当然也不疼痛,不叫喊,不流血!这里可没有血,不会写道血!啊!这些牛之中并没有倔犟的,说到倔犟——似乎那是人的性格中隐藏着一头牛!倔犟,其实每一个人性格中都有倔犟的一面,都有倔犟的时刻!为什么一直有着倔犟?因为倔犟,那是执拗,是固执,是认了一个死理而不肯放弃,似乎那些信仰执着的人,都是“牛倔犟”!哪怕他们面对死亡也不怕!解牛,似乎就是把这个牛的倔犟也消除掉?如同阉割它?
发现那些窍穴,这是神会!神之会发生在这些窍穴之中!这些窍穴其实不是能够靠五官可以看到的,而是以神来相会的,是神进入那些窍穴之中。如同刀在这些窍穴中穿行。


“甚至,受刑者对这个死亡的接受,更加奇特:——“‘弟兄们,今日凌迟钱雄飞,本督心中是万分地悲痛!因为他本来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军官,本督对他,曾经寄予了厚望,但他结交乱党,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杀他,也不是朝廷杀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本督本想赐他全尸,但事关国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为了让他死得完美,特意从刑部大堂请来了最好的刽子手。钱雄飞,这是本督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给我辈新式军人树立一个榜样。???’”——好一个来自窃国者袁世凯的礼物!好一个死亡的礼物!受刑者要以接受礼物的心态来表现,要死得完美!因为他触及了刑典!他进入了法典或典范的行列了,让他成为榜样——这是我们文化伦理教化最为核心的词汇!即是典型!法则一直要求典型!应该给予它相同的回报:死,给予死亡,也是回报的最后实现!
3,对于“观刑者”——“据他(赵甲)自己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础是: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朝历代公开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无论多么精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精彩,这也是京城大狱里的高级刽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宫廷里受宠的戏子们的根本原因。???”——依然是戏:死亡之戏比一切的戏都好看,因此刽子手们蔑视戏子们的表演:也许杀人的表演是一切表演之源?因为这是法则之规矩的完美体现!或者我们作为观众一直在内心渴望看到暴力的场景?为什么我们有这个隐秘的心理?它产生的机制是什么?因为不是我而苟活着的庆幸?是形象的诱惑?是一个无法消除的念头?暴力和谋杀的场景:在观刑者和行刑者的眼中——那是影像的暴力!是“观-看-视”的诱惑和影像的同谋?”

 

 

这样,才不损伤那把穿行的宰杀的刀!刀,不被损坏的刀,咔嚓嚓!成为了见证!好牛的刀法啊!
因此,接着庖丁就说到了自己的刀:
“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觚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刀丝毫没有损伤!因为它连小的筋骨相连处的障碍都没有碰到,更加不用说在那些大的缝隙之间穿行了!因此,好的庖厨一年也要换一把刀——因为他他的刀因为切割太多而刀刃上有着缺口了;而一般的庖厨则一个月换一把刀——他的刀很快就折断了!而庖丁自己的刀,已经十九年了,解牛已经数千了,而刀刃依然还是像刚刚打磨过的一般!现在讲述的重点不再在庖丁本人上,不在他的步伐上,而是在刀上!
为什么在刀上?因为刀——是他的技术的体现,是他和牛之间的关联!庖丁离开了刀,他无法面对牛,庖丁-刀-牛:这是一个三位一体的合体!而刀是关联。刀,要深入的是牛的窍穴,刀在牛的窍穴中穿行,似乎并不存在,如入无物之境!这样看——这样的神会,似乎刀并不存在,刀,这是在牛的身体中如同风刮过一样,就过去了。
似乎,连牛的血都没有沾上?咔嚓嚓!也许!


“4,当然,也是三者的的合成或“一体化”——“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罪犯过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地、节奏分明的哀号,既能刺激看客的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师傅说他执刑数十年,杀人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师傅说,观赏这表演的,其实比我们执刀的还要凶狠。师傅说他常常用整夜的时间,翻来覆去的回忆那次执刑的经过,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回忆一盘为他赢来了巨大声誉的精彩棋局。在师傅的心中,那个美妙无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后再一片片地复原。在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师傅的耳边,一刻也不间断地缭绕着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唤和惨叫。”——这简直是死刑之颂:是颂死!这个合谋的演出,是虚伪和审美的混和,是两面兽?在观看死刑时,我们都成为了动物!而且是奇怪的动物?而且,似乎观看者更加凶狠!那么,我们不能去阅读这个小说!


总之,杀人——在这里竟然成了一种艺术,一门绝活了!美与暴力最为完美的结合是杀死生命的时刻!”


为什么会如此技艺高超的呢?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这是庖丁自己的解释,他如此这般的使用刀:因为牛的骨头之间有着间隙,而刀并没有什么厚度很薄,刀间隙间穿行,就如同稀薄的事物在间隙中穿行,因此,刀刃的运行总是可以找到余地!
关键是进入这个有着余地所敞开的间隙:余地,那是不损伤刀之运行的通道!打开余地,则是解牛的要害!进入这个有着余地的场域,才能让刀自在地游动!显然,咔嚓?咔嚓?要避免自身被损害也是困难的。


“这个技艺体现为:——“‘刽子手赵甲”他记得在师傅的床头匣子里,有一本纸张发黄变脆的秘迹,那上边绘着笨拙的图画,旁边加注着假代字很多的文字。这本书的题目叫做《秋官秘集》,据师傅说是明朝的一个姥姥传下来的。书上记载了各种各样的刑罚及施行时的具体方法和注意事项,图文并茂,实在是这一行当的经典著作。师傅指点着书上的图画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师兄弟们详细地解说着凌迟刑。书上说凌迟分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记得师傅说,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应该正是罪犯毙命之时。所以,从何处下刀,每刀之间的间隔,都要根据犯人的性别、体质来精确设计。如果没割足刀数犯人已经毙命或是割足了刀数犯人未死,都算刽子手的失误。师傅说完美的凌迟刑的最起码的标准,是割下来的肉大小必须相等,即便放在戥子上称,也不应该有太大的误差。这就要求刽子手在执刑时必须平心静气,既要心细如发,又要下手果断;既如大闺女绣花,又似屠夫杀驴。任何的优柔寡断、任何的心浮气躁,都会使手上的动作变形。要做到这一点,非常的不容易。因为人体的肌肉,各个部位的紧密程度和纹理走向都不相同,下刀的方向与用力的大小,全凭着一种下意识的把握。师傅说,天才的刽子手,如皋陶爷,如张汤爷,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用手。所以古往今来,执行了凌迟大刑千万例,真正称得上是完美杰作的,几乎没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凌迟的刀数愈少。”——这是“杀”的艺术,是艺术之“杀”。需要精确设计和,需要调节自己的气息,尤其在受刑者痛苦地大叫时,行刑者不能被影响——不能有任何的感怀!似乎行刑者是无情的神明!而且,当然要注意人体的肌肉纹理,而且还要时刻研究——研究躯体的骨骼和生理结构,也许,死刑刺激了解剖学!还要屠杀那些动物来经常练习手法,保持手法的准确和灵活!我们这个最为看重养生的文化同时也是在磨练残酷的艺术。而且是以“心”来割杀!以“眼”来切割!那是不触之触的奇妙方式!这是出神入化的境界了!或者,这也是恶的盈满?为什么养生的至高艺术可以逆转为谋杀的残忍心术?也许,我们每个人同时在自己的内心里,同时在培育自己的两颗心:一颗是成为心领神会的心念之心,一颗是自身杀虐的自残之心?”


因此,庖丁继续解释,他一转: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诘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如何打开那些缠结之处呢?如何发现那些余地呢?于是出现了“族”的骨肉等等纠错集结之处,这是解牛的最为困难的地方。
这个时候,庖丁回到了自身,不再仅仅是描述刀之运行,而是自己非常的警惕警醒,以以前的错误为戒,眼神更加凝聚,自己的当作减缓,刀的当作非常细微,突然之间就解开了缠结。如何解开缠结,咔嚓嚓!这其实是庖丁解牛时最为困难的时刻!如果余地之发现是刀在寻找通道时顺畅的一面,而这里面对缠结则是面对不畅的一面,后者对刀的考验更大。


“是的,现在我们似乎看不到如此恐怖的刑罚了?似乎它们转移到了更加隐秘的所在。
于是,渴望变得文明的一直在提倡变法:——“袁世凯:“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这凌迟刑废了。不是要变法吗?这就是变法了,皇上啊,我说的对不对哇?” ”——变法?从哪里变起?如何变——这个所谓求变的冲动一直主宰着我们文化意欲的方向。从法本身变?从刑罚变?废除凌迟的残酷性就是变法了?外在的废除了,心魂之中的呢?象征的呢?
在文化大革命之中,为何竟然整个民族都着了魔?在自身指控中指控他人!在陷害他人时自身伤害!一直以来,这个指控的场景,审判的场景和追问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话语之中:为什么中国文化如此落后?谁来负责?谁是罪人?为什么罪感一百多年来如一根刺扎在我们文化生命的意念之中?
是否,莫言的小说在20世纪晚期,所谓的写作自由之后,不过是以更加恐怖的方式揭示出了这个潜在的恐怖场景?或者再次的唤醒也是再次的消除!如何消除?那些猫腔的声音?咪呜咪呜——我们可怜的动物们!


让我们就反复来听那些受刑时所发出的猫腔的声音吧!

当然,那是有施行檀香刑的刽子手赵甲带来的。
首先在对刽子手这个行当的描述中,我们看到了一些基本的手法。刽子手是谁?谁是刽子手?现在不是问那个受刑者是否是罪人了!奇怪的问题?当我们面对这个刑罚本身,而不是触犯刑法的人,我们发现,刑罚本身就是罪?刽子手本身就是罪?他们是刑法的化身!是国家权力的化身呢!因此,他们羞于见人?或者说,他们就不是人?如果他们不是人?他们是谁?”

 

如果能够解开这些缠结,整个牛就如同土一般散落在地上:“牛不知其死也”——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这是一个奇妙的“多余”的句子,通行的版本里没有这个句子!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牛?也许,牛一直就是睡着的?在梦中?它并不倔犟,好牛啊!它很配合庖丁的刀,它不觉得疼痛,它似乎在幻像之中,如同庖丁的刀也运行在幻像之中?

“因此,他们行刑前要以鸡血涂面——抹去自身作为人的存在?
——“为什么要用鸡血涂面?为了跟祖师爷保持一致,也为了让那些个冤魂厉鬼们知道,我们是皋陶爷爷的徒子徒孙,执刑杀人时,我们根本就不是人,我们是神,是国家的法。???爹曾经多次告诉过你,干咱们这一行的,一旦用白公鸡的鲜血涂抹了手脸之后,咱就不是人啦,人间的苦痛就与咱无关了。咱家就是皇上的工具,咱家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法律。”——不是人,是什么?是法,法本身!是国家的工具。但是,当小说中的那个赵甲的“儿子”的面容被涂抹后,他缺获得了动物之眼——这个动物之眼也许启发了回来小说家莫言写出他的《生死疲劳》——以动物之眼来透视我们的生活和世界!

我们这里只能摘引片段!我们对刑罚的认识也只是片段。

——“呜咪呜……爹把两只血手往俺的脸上抹起来。俺闻到了一股比猪血腥臭许多的味儿。俺心里很不愿意被抹成一个鸡血脸,但爹是有威严的。???俺感到眼睛一阵疼痛,咪呜咪呜,眼前的景物变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层红雾。俺咪呜咪呜地叫唤着:爹,爹,你把俺的眼睛弄瞎了。俺用手掌擦着眼睛,喵喵地叫唤着。越擦越亮,越擦越亮,然后就突然地亮堂堂起来。不好了呀不好了,咪呜咪呜,通灵虎须显灵了,咪呜咪呜,爹没有了,在俺的面前站着一个黑豹子。它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两只前爪子伸到鸡血碗里,沾染得通红,血珠儿那些黑毛上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看起来它的前爪子仿佛受了重伤。它将血爪子往自己的生满了粗茸毛的脸上涂抹着,把一张脸涂抹得红彤彤的,变成一朵鸡冠花。俺早就知道爹的本相是只黑豹子,所以俺也没有大惊小怪。俺不愿意让虎须一直显灵,显一会儿灵也就够了,但是这次显灵很绵缠,咪呜咪呜,怎么着也恢复不到正常的看法里了。这有点烦人,但也没有办法。俺心中半是优愁半是喜欢。忧愁的是眼前见不到一个人总是感到别扭,喜欢的是毕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俺一样看到人的本相。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巴狼和秃尾巴狗,还有一些野狸子什么的。还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东西,从他的衣服上,俺认出了它是那个小头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俺这里把这种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叫做狗棍子。这东西比狼无赖,比狗凶狠,被它咬了没有一个能活出来的,咪呜咪呜。”——这是幻像出现的时刻!因为恐惧,因为人性的泯灭?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幻像?在暴力的时刻?还是美或崇高想象的时刻?如何激发幻像而不产生暴力?”


如果牛死了,当然不知道自己死了;如果它没有死,当然不知道自己是死的。但是为什么会有这个多余的句子,为什么我们要增补阅读这个多余的句子?牛,一直都不知道——它不知道死亡?不知道死亡的来临?
它只是如同土一般!
而这个时候的庖丁呢: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在这里,我们就听到了莫言以自己的乡土东北高密为基础而虚构的猫腔的声音:咪呜咪呜。《檀香刑》在小说家心中,那是声音之间的战争:在他的记忆中是火车和动物之间叫声的斗争!那是自然和技术的斗争?

这个猫腔的声音,最为刺耳地表现在那个赵甲执行檀香刑的场景中。
何谓“檀香刑”:——“畜生(赵甲)说:“小的师傅说得比较含糊,大概是用一根檀香木橛子,从那人的谷道钉进去,从脖子后边钻出来,然后把那人绑在树上。’”——为什么是肛门,这个窍口?
这是为了迎合异域的暴虐者的口味:——“奶奶的个克罗德,早就知道你们欧罗巴有木桩刑,那不过是用一根劈柴把人钉死而已。咱家要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的刑罚,是多么样的精致讲究,光这个刑名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这样的刑法你们欧罗巴怎么能想得出!”——是的,又是美!又是精致!不可救药的精致啊!好一个比较法学!

这个散发香味,被惊心熬制而成的檀木,也许已经改变了它自身作为木头的本性?——“咱家用一块白布垫着手,捏住一根檀木撅子,把它从油锅里提起来——咱家可不敢马虎了——它通体油亮,光滑无比,成串的油珠子汇聚到橛子尖端,然后,那些油珠子连成一线,无声无息地滴落到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明显地粘稠了,散发着焦湖的香气。咱家感觉到檀木撅子已经增添了份量,知道已经有不少的香油滋了进去,改变了木头的习性,使它正在成为既坚硬、又油滑的精美刑具。’””


——奇妙完成了如此艰难的工作,咔嚓嚓!看到牛散开在地,自己提着刀(似乎没有血的,土是不流血的呢)站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解开缠结的过程,带着些许的惊讶,环顾四周,不是为了看什么,而是似乎要听到什么,听到刀在牛的空穴中回响的声音,如同乐音一般,自己因而是踌躇满志的——这个踌躇也是减缓了紧张的情态,而且似乎还意犹未尽!最后把刀好好收藏起来。


“‘这根檀木在身体里穿行:——“俺端起油槌,先用了一点小劲儿,敲了敲檀木橛子的头儿,找了找感觉。咪呜咪呜,不错,很顺手,然后俺就拿捏着劲儿,不紧不慢地敲击起来。俺看到檀木橛子在俺的敲击下,一寸一寸地朝着俺岳父的身体里钻进。油槌敲击橛子的声音很轻,梆——梆——梆——咪呜咪呜——连俺岳父沉重的喘息声都压不住。??????俺看到岳父的脑袋在床子上剧烈地晃动着。他的脖子似乎被他自己拉长了许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脖子还能这样子运动:猛地一下子抻出,往外抻——抻——抻——到了极点,像一根拉长了的皮绳儿,仿佛脑袋要脱离身体自己跑出去。然后,猛地一下子缩了回去,缩得看不到一点脖子,似乎俺岳父的头直接地生长在肩膀上。梆——梆——梆——咪呜咪呜——???????孙丙的嗥叫再也止不住了,他的嗥叫声把一切的声音都淹没了。橛子恢复了平衡,按照爹的指引,在孙丙的内脏和脊椎之间一寸一寸地深入,深入……    啊~~呜~~嗷~~呀~~咪呜咪呜喵~~。他的身体里也发出了闹心的响声,好像那里边有一群野猫在叫春。这声音让俺感到纳闷,也许是俺的耳朵听邪了。奇怪奇怪真奇怪,岳父肚子里有猫。俺感到又要走神,但俺爹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平静鼓励了俺。孙丙喊叫的越凶时‘俺爹脸上的微笑就越让人感到亲切。他的眉眼都在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好像他不是在执掌天下最歹毒的刑罚,而是在抽着水烟听人唱戏,咪呜咪呜……终于,檀木橛子从孙丙的肩头上冒了出来,把他肩上的衣服顶凸了。俺爹最早的设计是想让檀木橛子从孙丙的嘴巴里钻出来,但考虑到他生来爱唱戏,嘴里钻出根檀木橛子就唱不成了,所以就让檀木橛子从他的肩膀上钻出来了。俺放下油槌,捡起小刀,把他肩上的衣服挑破。爹示意俺继续敲打。俺提起油槌,又敲了十几下,咪呜咪呜,檀木橛子就上下均匀地贯穿在孙丙的身体之中了。孙丙还在嗥叫,声音力道一点也没有减弱。爹仔细地观看了橛子的进口和出口,看到各有一缕细细的血贴着橛子流出来。满意的神情在爹爹脸上洋溢开来。俺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俺也学着爹爹的样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牛的手法!这是檀木在穿行,檀香刑的威力和巧妙在于:让这根檀木在身体里穿行,导致整个身体的内脏慢慢破碎,但是不是一下子死亡,它并不直接硬性损伤器官!它是所谓的内伤!伤的是经脉?让受刑者在几天的痛苦中渐渐痛死!这是死亡的减缓,但是这是痛苦的增强!有比谋杀更加可怕的——那是针对生命痛苦的游戏!那是虐待的欲望!这是超越生死本能的狂念?如何可以打掉生命中的这个无法言喻,不知在何处,却总是会到来的暴虐的念头?’”


庖丁的这些当作,似乎在完成一个仪式!是的,他每一次的宰牛或解牛都是在履行一个仪式!似乎这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的重复!比如那宰杀图腾动物的原始场景。因此,咔嚓嚓!开头就会说这个解牛的动作有着符合音乐的节奏。


因而文惠君就说:他理解了庖丁之言,得到了养生的道理!
只是我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通过这些言语我们就明白了养生?因为这里庖丁解释的不过是他自己宰牛或解牛的过程!杀死一个动物的过程,怎么就悟到了养生呢?因为庖丁会发现余地?会解开缠结?
这是传统解释者的回答:“牛虽多,不以伤刃,物虽杂,不以累心,皆得养之道也。”
或者,这对于一个王而言,恰好是相反的警告:不要杀生?
或者既然是养生,那是如何保养自己的身体了!那就是让一把刀在自己的身体中穿行?这把刀是什么?让什么在我们的生命中穿行,让其自-由的游动无碍,把我们都消解掉,甚至,让我们死时不知道死了?
那是什么?那是意念?生命的意念一直在引导我们,意念引导呼吸?意念是一把刀:忍字头上一把刀——说的也是隐忍!如何它引导我们而不伤害我们?这是生命的信念的问题!

 

“‘咪呜……孙丙一开口,就是猫腔的大悲调。因为长时间的詈骂和吼叫,他的喉咙已经沙哑,但沙哑的喉咙与他血肉模糊的身体形象,使他的歌唱悲壮苍凉,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余(知县)不得不承认,在这高密小县的偏僻乡村生长起来的孙丙,是一个天才,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进入太史公的列传也毫不逊色的人物,他必将千古留名,在后人们的口碑上,在猫腔的戏文里。据余的手下耳目报告,自从孙丙被擒后,高密东北乡出现了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猫腔班子,他们的演出活动与埋葬、祭奠在这场动乱中死去的人们的活动结合在一起。每次演出都是在哭嚎中开始,又在哭嚎中结束。而且,戏文中已经有了孙丙抗德的内容。俺身受酷刑肝肠碎~~遥望故土眼含泪~~台下的群众中响起了抽噎哽咽之声,抽噎哽咽之声里夹杂着一些凄凉的‘咪呜’,可见人们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还是没有忘记给歌唱者帮腔补调”——受刑者如何抵抗?他只有声音!只有哭泣的声音!人哭泣的声音和动物一样叫喊的声音的融和抵御着身体的痛苦?这是如此被动的受难!’”


我们的文化据说不表现苦难,一直试图抹去苦难的景象和意义。是因为苦难,在我们看来,也只是为了欣赏?庖丁解牛这则寓言的讲述者似乎超越了牛被肢解时的痛苦与庖丁劳动时的辛苦,所以能把它上升到美的境界,让整个场景幻化为一种幻像,而幻像是不能“解”读的。

“‘在行刑时,“我”这个叙述者又看到了幻像:——“俺爹突然地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起身到了油锅前。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锅里。油锅里的油比镜子还要明亮,把俺们脸上的每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来了。爹把一根檀木橛子从油里提拎起来,油面粘粘糊糊地破开了。俺的脸也随着变了,变成了一个长长的羊脸。俺大吃一惊,原来俺的本相是一只山羊,头上还生着两只角。咪呜咪呜,知道了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县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山羊算个什么东西,俺不当山羊。爹将檀木橛子提起来,在阳光下观看着,好像一个铁匠师傅在观看刚刚锻造出来的宝剑。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丝线一样落回到锅里,在粘稠拉丝的油面上打出了一个个小涡涡。爹让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条白绸子,轻轻地将橛子擦干,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绸子吃透了。爹将白绸子放在锅台上,一手捏着橛子的把儿,一手捏着橛子的尖儿,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弯曲了。爹一松手,橛子立即就恢复了原状。爹将这根橛子放在锅台上,然后提拎起另外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干,然后用白绸子擦了一遍,然后放在手里弯弯,一松手,橛子马上就恢复了原状。爹的脸上出现了十分满意的神情。爹的脸上很少出现这样的幸福表情。爹幸福了俺的心里也乐开了花,咪呜咪呜,檀香刑真好,能让俺爹欢喜,咪呜咪呜。”——叙述者奇怪地以这个行刑者的帮凶来看待人的形象,而且似乎也让他发出猫叫的声音!但是,他看到了生命的本相!一个谋杀者在行刑时显出了他动物的本相!但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认识我们自己,似乎就是认识我们身体中叫喊的动物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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