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政治品节的见证——顏延之《陶徵士诔并序》笺证(二)
案:第一,據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所考並覆按《宋書·文帝本紀》、《宋書·檀道濟傳》,可知宋文帝元嘉三年五月以前檀道濟任南兗州刺史、鎮廣陵(今江蘇揚州),以後因討謝晦立功遷都督江州之江夏等四郡諸軍事、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檀道濟為江州刺史僅此一次,在晉時未任過江州刺史。因此可以確知,蕭統《陶淵明傳》所載檀道濟往候淵明勸其出仕,淵明拒絕檀道濟勸仕,及“道濟饋以粱肉,(淵明)麾而去之”一事,是發生在劉宋時,而非晉時。
第二,陶淵眀《述酒》、《讀史述》等詩,表達了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的心情;劉宋大臣檀道濟往候淵明勸其出仕,實為劉宋徵辟陶淵明的試探,陶淵明拒絕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並將檀道濟所饋粱肉“麾而去之”,則是拒絕與劉宋合作的實際行動。由是可見,陶淵眀確實認同晉朝、是晉遺民,不認可劉宋、拒絕與劉宋合作。
顏《誄》篇首用“峻節”二字總贊淵明,正是依據淵明峻拒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的事實。
第三,因此,顏《誄》稱“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乃是表達了陶淵眀認同晉朝、是晉遺民,不認可劉宋、拒絕與劉宋合作的事實[73]。
第四,《宋書·陶潛傳》載淵明“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與淵眀《述酒》、《讀史述》等詩自述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之態度,及蕭統《陶淵明傳》所載淵明峻拒仕宋之行為完全一致,由此可見,《宋傳》所載,乃是信史。
按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二十四宋文帝元嘉四年冬十一月:“晉徵士陶潛卒。”又劉友益《書法》:“潛卒於宋,書晉何?潛始終晉人也。……潛心乎晉,則卒書晉。”[74]鄭思肖《鄭所南先生文集·無弦處士說》:“始者顏延年誄淵明曰‘晉徵士’。又曰,宜諡曰‘靖節徵士’。《南史》則曰‘靖節先生’。晦翁獨取‘晉徵士’三字書於《通鑒綱目》。”[75]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三《考史》:“顏延年誄淵明曰‘有晉徵士’,與《通鑒綱目》所書同一意。”[76]元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卷三:“延之後作《靖節徵士誄》,書曰‘有晉徵士’,雖出於眾志,而延之實秉易名之筆,其知淵明蓋深也。”[77]清徐枋《居易堂集》卷十九《薑吏部如須哀辭》:“昔陶潛……歿於宋文帝元嘉四年,距晉亡已九載。而良史特書為‘晉徵士’。”[78]張方藹等《孝經衍義》卷九十二《士之孝》亦云:“顏延年《誄序》稱曰‘有晉徵士陶淵明’,其不肯屈身後代之意,亦已微而顯矣。”[79]可見歷代論者多承認顏《誄》稱“有晉徵士陶淵明”,是表達了淵明為晉遺民,不認可劉宋的事實,唯未詳辨其所以然,故
本文述論如上。
關於周續之被稱為宋徵士。
《宋書》卷九十三《周續之傳》:
劉毅鎮姑孰,命為撫軍參軍,徵太學博士,並不就。江州刺史每相招請,續之不尚節峻,頗從之逰。……江州刺史劉柳薦之高祖……辟為太尉掾,不就。……高祖踐祚,復召之,乃盡室俱下,上為開館東郭外,招集生徒,乘輿降幸,並見諸生。[80]
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一《註解傳述人·〈詩〉》:
宋徵士雁門周續之。[81]
唐成伯璵《毛詩指說·傳受第三》:
宋徵士周續之。[82]
案:第一,唐初陸德明《經典釋文》一書,乃漢魏六朝經學老莊之學之彙集,故陸德明及成伯璵稱“宋徵士周續之”,當是繼承南朝以來對周續之的稱謂。
第二,周續之在晉宋兩個朝代皆曾被徵辟而不就,但是,其在劉宋雖未正式就官,但已就宋武帝劉裕所開之學館並與之合作,可見周續之認同劉宋。南朝乃至唐人稱之為“宋徵士周續之”,正是根據周續之認同劉宋的事實。
2.“靖節徵士”之諡號:表達了淵明能堅守並能安於晉遺民的節操
顏延之《陶徵士誄》:
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諡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諡曰靖節徵士。
《文選》李善註引《諡典》“寬樂令終曰靖,好廉克己曰節”[83],與顏《誄》相合,可以解釋“靖節徵士”諡號之字面意義。但是考察“靖節”二字尤其“節”字字義的傳統用法,則顏延之及友好諡陶淵明曰“靖節徵士”,當更具有深意。
關於“靖”字之意義。
三國魏張揖撰《廣雅》卷一上《釋詁》:
虞……靖、澹、隱、集、息,安也。[84]
宋陳彭年等《廣韻》卷三《四十靜》:
靖,立也。[85]
由《廣雅》、《廣韻》可知,“靖節徵士”之“靖”字,意為安也,立也。
關於“節”字之意義。
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五上:
節,竹約也,從竹,即聲。[86]
節,子結切,操也。[87]
《左傳》成公十五年:
《周禮·大宗伯》“士執雉”漢鄭玄《註》:
《後漢書》卷九十七《李膺傳》:
又:
又:
案:《左傳》、《周禮註》、《後漢書》為先秦至劉宋之文獻;《廣韻》雖為北宋文獻,但實為隋陸法言《切韻》之增廣,其字義訓詁則來自先秦漢魏六朝資料;故上述文獻所載“節”字的傳統用法和字義訓詁,得為劉宋時顏延之所採用。
由《說文》、《廣韻》可知,“節”字本義為竹節,其引申義之一是泛指為人節操;《諡典》“好廉克己曰節”同之。由《左傳》、《周禮註》、《後漢書》則可知,“節”字的傳統用法,主要是專指人的節操。顏延之及友好諡陶淵明曰“靖節徵士”,當是字面取《諡典》為人節操之泛指,深意則取傳統用法的政治節操之專指。其內涵,當包括陶淵明能堅守並能安於為人之節操,在劉宋時能堅守並能安於晉遺民之政治節操。
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93]《飲酒》第二首:“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94]又第十六首:“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95]《詠貧士》第五首“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96]可見淵明一生是如何珍惜和堅守自己的節操。延之及友好諡陶淵明“靖節徵士”,是非常貼切的事。
四、《陶徵士誄》之微言
1.“夷皓之峻節,錙銖周漢”:表示淵明體現遺民峻節,蔑視並不臣不仕劉宋新政權
顏延之《陶徵士誄並序》:
此四句位於《誄序》篇首,是對陶淵明政治節操之總讚語。此四句用錯綜句法,如果順其意脈,次序當為:若乃巢、由之抗行,故已父老堯、禹;夷、皓之峻節,(故已)錙銖周、漢。
“夷、皓之峻節”,“峻節”二字,是何等性質、何等力度?此二字,非表達政治節操不可能用,非表達壁立千仞之政治節操不可能用。用此二字,正是依據陶淵明峻拒與劉宋合作的行為。
“錙銖周、漢”,典出《禮記·儒行》篇記孔子曰:“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雖分國如錙銖,不臣不仕。其規為,有如此者。”漢鄭玄《註》:“言君分國以祿之,視之輕如錙銖矣。”[97]“錙銖周、漢”之“錙銖”,是名詞作動詞用,用以表示蔑視;“周、漢”,是夷、皓所面對的新政權,借指陶淵明所面對的劉宋新政權。“錙銖周、漢”,乃是表示陶淵明蔑視劉宋新政權之態度。
“錙銖周、漢”用《禮記·儒行》“雖分國如錙銖”之古典的關鍵,猶在於暗用其下句“不臣不仕”,以揭示陶淵明不臣不仕於劉宋新政權之事實。
此四句之句法和完整意義,更需進一步說明。
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上《巢父》:
父。[98]
《高士傳》卷上《許由》:
《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
《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
唐顏師古註:
案:巢、由、夷、皓的共同特點,是隱居不仕。其不同點為,巢、由之隱居不仕,祇是由於本性高潔、澹泊名利,並沒有易代的背景,也沒有遺民氣節、蔑視新政權的意義;夷、皓尤其伯夷、叔齊,則具有易代的背景,和遺民氣節、蔑視新政權的意義。顏《誄》此四句,是用淵明筆法,寫淵明志事。
何以見得顏《誄》此四句是用淵明筆法?請覆按陶詩。
陶淵明《述酒》:
又《讀史述九章·夷齊》:
案:淵明《述酒》“朱公”二句言,我早已如陶朱公歸隱養生,遠離世間紛爭;後二句言,而今則得如所親之夷、齊,高隱西山而作遺民。
淵明《夷齊》“二子”二句言,夷、齊在殷周易代之前,隱居海隅,是為了“讓國”;下二句言,夷、齊在易代(“革命”)之後,隱居西山(“絕景窮居”),則是絕不奉新政權正朔,是作遺民。此正是藉以貼切地喻示,自己在晉宋易代之前的隱居,祇是不願意“心為形役”[105];在易代之後的隱居,則是絕不奉新政權正朔,是作遺民。
淵明《述酒》“朱公”四句、《夷齊》“二子”四句,皆是用前後對比句法,表示自己在晉在宋之隱居不仕,意義不同,在東晉之隱居不仕,祇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入劉宋後之隱居不仕,則如夷、齊在易代之後之隱居,是作晉遺民。
由上所述可見,顏《誄》“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四句,是用淵明《述酒》、《夷齊》四句前後對比句法,表示淵明生平之隱居不仕,在東晉祇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好比巢、由;宋以後則是體現遺民“峻節”、蔑視並不臣不仕劉宋新政權(“錙銖周漢”),好比夷、皓,尤其夷、齊。
顏《誄》此四句總贊,是寓意重大、層次綿密的微言。
無論論心、論文,延之不愧為淵明之知音。延之心細如髮,頗能傳寫淵明文心。
2.“道必懷邦”:表示淵明以道心關懷邦無道的現實
顏延之《陶徵士誄》:
道必懷邦。
《六臣註文選》卷五十七唐劉良註:“懷邦,不忘於國也。”[106]解釋為是,但似有所不足。“道必懷邦”,“懷邦”的“道”,是指道心。此暗用《尚書·虞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107]本此道心,無論邦有道、邦無道,必關懷邦國現實。
《論語·憲問》:
案:依孔子,士不應該祇關懷自己生活,而應當關懷邦國現實;邦有道,直言不諱,邦無道,謹言避禍,但關懷邦國現實之心則不變。
顏《誄》“道必懷邦”,用《尚書》、《論語》之典,是表示陶淵明以道心關懷邦無道的現實。其中自包括關懷晉末混亂尤其劉裕篡晉的無道現實。
陶淵明詩文多為關懷現實之作,顏《誄》“道必懷邦”,亦可說是對淵明詩文的評價。
3.“隱約就閑,遷延辭聘”:寫出了淵明拒絕劉宋勸仕
顏延之《陶徵士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