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政治品节的见证——顏延之《陶徵士诔并序》笺证(二)

来源:岁月联盟 作者:邓小军 时间:2010-09-01

案:第一,據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所考並覆按《宋書·文帝本紀》、《宋書·檀道濟傳》,可知宋文帝元嘉三年五月以前檀道濟任南兗州刺史、鎮廣陵(今江蘇揚州),以後因討謝晦立功遷都督江州之江夏等四郡諸軍事、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檀道濟為江州刺史僅此一次,在晉時未任過江州刺史。因此可以確知,蕭統《陶淵明傳》所檀道濟往候淵明勸其出仕,淵明拒絕檀道濟勸仕,及“道濟饋以粱肉,(淵明)麾而去之”一事,是發生在劉宋時,而非晉時。

第二,陶淵眀《述酒》、《讀史述》等詩,表達了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的心情;劉宋大臣檀道濟往候淵明勸其出仕,實為劉宋陶淵明的試探,陶淵明拒絕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並將檀道濟所饋粱肉“麾而去之”,則是拒絕與劉宋合作的實際行動。由是可見,陶淵眀確實認同晉朝、是晉遺民,不認可劉宋、拒絕與劉宋合作。

顏《誄》篇首用“峻節”二字總贊淵明,正是依據淵明峻拒劉宋大臣檀道濟勸仕的事實。

第三,因此,顏《誄》稱“有晉士尋陽陶淵明”,乃是表達了陶淵眀認同晉朝、是晉遺民,不認可劉宋、拒絕與劉宋合作的事實[73]

第四,《宋書·陶潛傳》載淵明“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與淵眀《述酒》、《讀史述》等詩自述同情東晉、痛憤劉裕篡弑之態度,及蕭統《陶淵明傳》所載淵明峻拒仕宋之行為完全一致,由此可見,《宋傳》所載,乃是信史。

按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卷二十四宋文帝元嘉四年冬十一月:“晉士陶潛卒。”又劉友益《書法》:“潛卒於宋,書晉何?潛始終晉人也。……潛心乎晉,則卒書晉。”[74]鄭思肖《鄭所南先生文集·無弦處士說》:“始者顏延年誄淵明曰‘晉士’。又曰,宜諡曰‘靖節士’。《南史》則曰‘靖節先生’。晦翁獨取‘晉士’三字書於《通鑒綱目》。”[75]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三《考史》:“顏延年誄淵明曰‘有晉士’,與《通鑒綱目》所書同一意。”[76]元方回《文選顏鮑謝詩評》卷三:“延之後作《靖節士誄》,書曰‘有晉士’,雖出於眾志,而延之實秉易名之筆,其知淵明蓋深也。”[77]清徐枋居易堂集》卷十九《薑吏部如須哀辭》:“昔陶潛……歿於宋文帝元嘉四年,距晉亡已九載。而良史特書為‘晉士’。”[78]張方藹等孝經衍義》卷九十二《士之孝》亦云:“顏延年誄序》稱曰‘有晉士陶淵明’,其不肯屈身後代之意,亦已微而顯矣。”[79]可見歷代論者多承認顏誄》稱“有晉士陶淵明”,是表達了淵明為晉遺民,不認可劉宋的事實唯未詳辨其所以然,故

本文述論如上。

關於周續之被稱為宋士。

《宋書》卷九十三《周續之傳》:

劉毅鎮姑孰,命為撫軍參軍,太學博士,並不就。江州刺史每相招請,續之不尚節峻,頗從之逰。……江州刺史劉柳薦之高祖……辟為太尉掾,不就。……高祖踐祚,召之,乃盡室俱下,上為開館東郭外,招集生徒,乘輿降幸,並見諸生。[80]

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一《註解傳述人·〈詩〉》:

士雁門周續之。[81]

唐成伯璵《毛詩指說·傳受第三》:

士周續之。[82]

案:第一,唐初陸德明《經典釋文》一書,乃漢魏六朝經學老莊之學之彙集,故陸德明及成伯璵稱“宋士周續之”,當是繼承南朝以來對周續之的稱謂。

第二,周續之在晉宋兩個朝代皆曾被辟而不就,但是,其在劉宋雖未正式就官,但已就武帝劉裕所開之學館並與之合作,可見周續之認同劉宋。南朝乃至唐人稱之為“宋士周續之”,正是根據周續之認同劉宋的事實。

2.“靖節士”之諡號:表達了淵明能堅守並能安晉遺民的節操

顏延之《陶士誄》:

若其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諡典》,無愆前志。故詢諸友好,宜諡曰靖節士。

《文選》李善註引《諡典》“寬樂令終曰靖,好廉克己曰節”[83],與顏《誄》相合,可以解釋“靖節士”諡號之字面意義。但是考察“靖節”二字尤其“節”字字義的傳統用法,則顏延之及友好諡陶淵明曰“靖節士”,當更具有深意。

關於“靖”字之意義。

三國魏張揖撰《廣雅》卷一上《釋詁》:

……靖、澹、隱、集、息,安也。[84]

宋陳彭年等《廣韻》卷三《四十靜》:

靖,立也。[85]

由《廣雅》、《廣韻》可知,“靖節士”之“靖”字,意為安也,立也。

  關於“節”字之意義。

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五上:

節,竹約也,從竹,即聲。[86]

 《廣韻》卷五《十六屑》:

       節,子結切,操也。[87]

《左傳》成公十五年:

 子臧辭曰:前志有之曰:聖達節,次守節,下失節。(唐孔穎達《疏》:若自知己分不合高位,得而不取,與而不受,子臧、季劄、衛公子郢、楚公子閭,如此之類,皆守節者也。)[88]

《周禮·大宗伯》“士執雉”漢鄭玄《註》:

 雉取其守介而死,不失其節。(唐賈公彥《疏》:雉性耿介,不可生服,其士執之,亦當如雉耿介,為君致死,不失節操也。)[89]

《後漢書》卷九十七《李膺傳》:

 南陽樊陵求為門徒,膺謝不受。陵後以阿附宦官,致位太尉,為節志者所羞。[90]

又:

 (劉)佑數臨督司,有不吐茹之節。(唐李賢註:“為司隸校尉,權豪畏之也。《詩》曰:唯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鰥寡,不畏強禦。”)[91]

又:

 及陳蕃免太尉,朝野屬意於膺,荀爽恐其名高致禍,欲令屈節以全亂世。[92]

案:《左傳》、《周禮註》、《後漢書》為先秦至劉宋之文獻;《廣韻》雖為北宋文獻,但實為隋陸法言《切韻》之增廣,其字義訓詁則來自先秦漢魏六朝資料;故上述文獻所載“節”字的傳統用法和字義訓詁,得為劉宋時顏延之所採用。

由《說文》、《廣韻》可知,“節”字本義為竹節,其引申義之一是泛指為人節操;《諡典》“好廉克己曰節”同之。由《左傳》、《周禮註》、《後漢書》則可知,“節”字的傳統用法,主要是專指人的節操。顏延之及友好諡陶淵明曰“靖節士”,當是字面取《諡典》為人節操之泛指,深意則取傳統用法的政治節操之專指。其內涵,當包括陶淵明能堅守並能安於為人之節操,在劉宋時能堅守並能安於晉遺民之政治節操。

陶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93]《飲酒》第二首:“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94]又第十六首:“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95]《詠貧士》第五首“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96]可見淵明一生是如何珍惜和堅守自己的節操。延之及友好諡陶淵明“靖節士”,是非常貼切的事。

 

                      四、《陶士誄》之微言

1.“夷皓之峻節,錙銖周漢”:表示淵明體現遺民峻節,蔑視並不臣不仕劉宋新政權

顏延之《陶士誄並序》:

 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

四句位於《誄序》篇首,是對陶淵明政治節操之總讚語。四句用錯綜句法,如果順其意脈,次序當為:若乃巢、由之抗行,故已父老堯、禹;夷、皓之峻節,(故已)錙銖周、漢。

“夷、皓之峻節”,“峻節”二字,是何等性質、何等力度?此二字,非表達政治節操不可能用,非表達壁立千仞之政治節操不可能用。用此二字,正是依據陶淵明拒與劉宋合作的行為。

“錙銖周、漢”,典出《禮記·儒行》篇記孔子曰: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雖分國如錙銖,不臣不仕。其規為,有如此者。漢鄭玄《註》:言君分國以祿之,視之輕如錙銖矣。[97]錙銖周、漢錙銖,是名詞作動詞用,用以表示蔑視;“周、漢”,是夷、皓所面對的新政權,借指陶淵明所面對的劉宋新政權。“錙銖周、漢”,乃是表示陶淵明蔑視劉宋新政權之態度。

“錙銖周、漢”用《禮記·儒行》“雖分國如錙銖”之古典的關鍵,猶在於暗用其下句“不臣不仕”,以揭示陶淵明不臣不仕於劉宋新政權之事實

四句之句法和完整意義,更需進一步說明。

晉皇甫謐《高士傳》卷上《巢父》:

 巢父者,堯時隱人也,山居不營世利,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故時人號曰巢

父。[98]

《高士傳》卷上《許由》:

 由於是遁耕於中嶽潁水之陽,箕山之下,終身無輕天下色。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之,洗耳於潁水濱。[99]

《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首陽山。[100]

《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

 漢興,有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聞而召之,不至。[101]

唐顏師古註:

 四皓稱號,本起於此。[102]

案:巢、由、夷、皓的共同特點,是隱居不仕。其不同點為,巢、由之隱居不仕,祇是由於本性高潔、澹泊名利,並沒有易代的背景,也沒有遺民氣節、蔑視新政權的意義;夷、皓尤其伯夷、叔齊,則具有易代的背景,和遺民氣節、蔑視新政權的意義。顏《誄》此四句,是用淵明筆法,寫淵明志事。 

 何以見得顏《誄》此四句是用淵明筆法?請覆按陶詩。

陶淵明《述酒》:

 朱公練九齒,閒居離世紛。峨峨西嶺內,偃息得所親。[103]

又《讀史述九章·夷齊》:

 二子讓國,相將海隅。天人革命,絕景窮居。[104]

案:淵明《述酒》“朱公”二句言,我早已如陶朱公歸隱養生,遠離世間紛爭;後二句言,而今則得如所親之夷、齊,高隱西山而作遺民。

淵明《夷齊》“二子”二句言,夷、齊在殷周易代之前,隱居海隅,是為了“讓國”;下二句言,夷、齊在易代(“革命”)之後,隱居西山(“絕景窮居”),則是絕不奉新政權正朔,是作遺民。此正是藉以貼切地喻示,自己在晉宋易代之前的隱居,是不願意“心為形役”[105];在易代之後的隱居,則是絕不奉新政權正朔,是作遺民。

淵明《述酒》“朱公”四句、《夷齊》“二子”四句,皆是用前後對比句法,表示自己在晉在宋之隱居不仕,意義不同,在東晉之隱居不仕,祇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入劉宋後之隱居不仕,則如夷、齊在易代之後之隱居,是作晉遺民。

由上所述可見,顏《誄》“若乃巢、由之抗行,夷、皓之峻節,故已父老堯、禹,錙銖周漢”四句,是用淵明《述酒》、《夷齊》四句前後對比句法,表示淵明生平之隱居不仕,在東晉祇是因為酷愛自由、澹泊名利,好比巢、由;宋以後則是體現遺民“峻節”、蔑視並不臣不仕劉宋新政權(“錙銖周漢”),好比夷、皓,尤其夷、齊

顏《誄》此四句總贊,是寓意重大、層次綿密的微言。

無論論心、論文,延之不愧為淵明之知音。延之心細如髮,頗能傳寫淵明文心。

2.“道必懷邦”:表示淵明以道心關懷邦無道的現實

顏延之《陶士誄》:

道必懷邦。

《六臣文選》卷五十七唐劉良:“懷邦,不忘於國也。”[106]解釋為是,但似有所不足。道必懷邦”,懷邦”的“道”,是指道心。此暗用《尚書·虞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107]本此道心,無論邦有道、邦無道,必關懷邦國現實。

《論語·憲問》: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三國魏何晏《集解》:“士當志道,不求安,而懷其居,非士也。”又:“包曰:危,厲也。邦有道,可以厲言行也。”又云:“遜,順也。厲行不隨俗,順言以遠害也。”)[108]

案:依孔子,士不應該關懷自己生活,而應當關懷邦國現實;邦有道,直言不諱,邦無道,謹言避禍,但關懷邦國現實之心則不變。 

顏《誄》“道必懷邦”,用《尚書》、《論語》之典,是表示陶淵明以道心關懷邦無道的現實。其中自包括關懷晉末混亂尤其劉裕篡晉的無道現實。

陶淵明詩文多為關懷現實之作,顏《誄》“道必懷邦”,亦可說是對淵明詩文的評價。

3.“隱約就閑,遷延辭聘”:寫出了淵明拒絕劉宋勸仕

顏延之《陶士誄》:

 賦辭《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汲流舊巘,葺宇家林。晨煙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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