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宋代的“江湖社会”
来源:岁月联盟
时间:2010-09-06
传统的“五伦”中,唯有“义”是社会交往的准则。故此处所述“江湖空间”特指社会空间,尤其是由于宋代都市制度变迁形成的公共空间。“江湖”一语自武侠小说标立“”以来,已滥用斯极。偶然在google中文版上查阅竟有80万5千条之多,但90%以上都是武侠小说及其衍生物的内容。目前论及“江湖”社会的专著虽然很多,但大都带有感情色彩,不是推崇快意恩仇,就是贬斥诡异莫测。所据也大都是清末民初的说法。
我以为必须为“江湖社会”寻找一个原点,一个价值中立的定义。还原到宋代,“江湖” 一语至少也有三种主要用法。必也正名,故须对“江湖”一语略为辨析,才能设论于後。
宋人虽然重视回归家族,敦亲睦邻,但是社会演进、技术进步和结构变化,势必带来社会空间之扩大,也造成个人出入家族内外的灵活余地。人流物转既然自中唐已经大兴,宋代更是势如离弦之箭,欲罢不能,而且有若干新的措施在制度上助长了流动趋势。“江湖”社会的空间,亦应运而生。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宗族”社会和公共空间呈现出双向信道的形式,就正反映着这样的社会现实,至今亦然。只有在“平民宗法”和“结拜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个相当宽松的公共空间,这样的互相补充,交互依托才有可能成为现实。邓子琴言:
“尝考宗法时代与门阀时代皆为有形之社会组织,盖此两时代均有血族及经济关系,以为联系之资。至于士气时代,在经济为各个独立,互相等夷;在血族为人尽其道,不相限制。朝廷全以科举取士,苟士之有聪明才能者,咸能自奋一有所表焉。故此时代欲研社会风俗之中心,惟以士人之气节风格为重。”[1]
“在经济为各个独立,互相等夷”的现象,即是以经济利益为中心的平等关系结合体,尤其表现在宋代的城市形态上。盖缘城市作为信息、商品、文化的集散地,是社会的天然指标,既集聚技术进步,经济发展和文化传播之大成,又对周边乃至全国起着示范功能和反馈作用,在以农耕文化和宗法氏族为主的中国,这种作用尤为突出。试略述之。首先使用“江湖”一语的是庄子,他的著名比喻是: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咰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2]
即用本义,但又把当时江河湖海辽阔的地貌赋予广阔、流动的内涵。在《外篇》的《天运》、《至乐》、《山木》等文中也有类似表述。尤其是当时的江南的河湖纵横,汪洋恣肆,尤成专语,如《淮南子·主术训》:“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史记·三王世家》述汉武帝封广陵王刘胥的策文中说的“古人有言曰:‘在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之类。
由此引申的意义,则是与“魏阙”、“庙堂”对举,含有“隐居”、“退处”的意思,这也首见于《庄子》。《外篇·让王》中说: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可知“隐岩穴”即是“身在江海之上,为于布衣之士”。後人反复吟咏这个对举,或者两者对立,如《旧唐书》本传述李白“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白居易“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崔玄亮“性雅淡,好道术,不乐趋竞,久游江湖。”《新唐书·文学传》“天宝後,诗人多为忧苦流寓之思,及寄兴于江湖僧寺,而乐曲亦多以边地为名。”以至黄庭坚《寄黄几复》诗“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之类;或者两者兼容,最为人传诵的即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之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江湖”之第三义则出于《史记·货殖列传》叙范蠡事:
“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後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而《史记·三王世家》传汉武帝封齐王刘闳、广陵王刘胥的策文,曾言“齐地多变诈,不习于礼义”,“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故诫之曰‘江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葆疆,三代之时,迫要使从中国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无侗好佚,无迩宵人,维法是则。无长好佚乐驰骋弋猎淫康,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则无羞辱矣。’三江、五湖有鱼盐之利,铜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诫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财币,厚赏赐,以立声誉,为四方所归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轻以倍义也。”则知范蠡变名易姓之所在,本不习于礼义,而擅鱼盐矿冶之利,以其舟楫之便,故能“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注意力集中于抓商机,而不必看上司脸色。
宋人周淙撰《乾道临安志》卷第二言:
“吴地,古扬州之境也。……《隋志》曰: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鱼稻富饶,不忧饥馁,信鬼神,喜淫祀。又曰:吴郡余杭,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商贾并凑。其人君子尚礼,庸庶敦庞,故风俗澄清,而道教隆洽,亦其风气所尚也。《国史·地理志·总叙》:两浙路以为性敏柔而慧,尚浮屠氏之教,厚于滋味,急于进取,善于图利。” [3]
此处所指“江湖”,兼及地貌特征与治贾善生,鬼神淫祀。虽引前人之说,亦为时人自道。可知漕运及水上贸易大兴于宋代,尤其是南宋,亦有民俗方面的重要渊源。“江湖”究指何所,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我曾提出:
“中国自周以来‘以农立国’,‘以农为本’,长期还以井田制为社会理想范式,并以此为中心设计出一整套和管理制度来。‘离土离乡’意味着逸出传统的范式制度之外,其流动隐秘,生计无常的特性,又使这些游民往往具有破坏力。也是古代法制最难管理的一类阶层。从农本社会的观念出发,这些离土离乡,游踪不定,或者以交通流通为业的江湖角色,都是行事乖张,所为可疑,坑蒙拐骗之辈。常言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其此之谓也。这类角色恰合庄子‘不如相忘于江湖’中‘江湖’二字的本意,构成传统中国社会丰富的人物谱系。”[4]
从概念贯通的意义上说,本文所论“江湖”亦包容以上三义。因为第一是两宋主要取赋东南,故两京端赖舟楫交通,属于“浮在水面上”的繁华都市;第二是朝臣赋闲,或者文士转徙调动,每叹不得其志用,都是以“江湖”自况,正显示着他们此刻的平民立场(限于篇幅,本文从略);第三是航运交通贸易及其延伸到都市中的商业、服务业、娱乐业,构成了两宋“民间社会”的新基础,这正是本文论述的重点。惟这些内容非数部专著不能容纳,所以须用化繁为简的方式,梳理出一个能够令人信服的角度。本文拟标举唐宋之际的漕运—城市水系—商业布局变迁为线索,以此贯通“江湖”一语的本义、引申义、转借义和隐喻义,进而论及宋代社会的公共空间及其信仰。
有同事曾以“江湖——游民生活的空间”为题先有论列,理或然实不尽然。[5]本文仅及“江湖”之中立意义,不予辨论,姑执一端可也。
[1] 《中国风俗史》(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页175。
[2] 《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
[3]《丛书集成初编》本,页20。按《乾道临安志》十五卷早为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载录,且明言撰者为“府帅周淙
彦广”。今存三卷,为最早之南宋方志。
[4] 《显性和隐性:金庸笔下的两个社会》,载《‘1998台北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远流出版公司1999年出版。
[5] 参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及李慎之序《发现另一个中国》。学苑出版社1999年出版。
日人桑原骘藏《上所见南北中国》[1]释文中引用的史料,提供了一部概括的中国漕运史。大致而言,中国历代京师一向依靠漕运供给,起初端赖秦汉时代的关中水利建设,供给长安用度,而中唐以後关中水利淤塞,中央财赋愈来愈须仰仗东南。故水路运输的通畅状况,直接决定着都城的设置和续後命运。欧阳修《新唐书》感慨于此,故特别夸赞张巡、许远在“安史之乱”中坚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市睢阳区)力战之功:
“张巡、许远可谓烈丈夫矣!以疲卒数万,婴孤墉,抗方张不制之虏,鲠其喉牙,使不得搏食东南,牵掣首尾,豗溃梁、宋间。大小数百战,虽力尽而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以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2]
张巡等力战保全的江淮,其实就是赵宋王朝起家的本钱。据《太平御览·水经》,汴河之开凿缘于“大禹塞荥阳泽,开渠以通淮泗,名浪宕渠,即汴渠”的传说。後隋炀帝下江都,“更令开导名通济渠,引河水入汴口,自大梁之东引入泗,达于淮,至江都宫入于海,亦谓之御河。”这样就形成了全国漕运的骨干网,“自扬、益、湘南至交、广、闽中,公私漕运商旅轴轳连接。”自从关中“八水绕长安”的景观不复再现,黄河漕运一度成为迁都洛阳的主要原因。随着五代黄河改道,朱梁被迫再次东迁至黄河与运河的交叉地汴梁,以就食淮南。宋代的前三个君主都有过在长安重建京师的宏愿,宋真宗还借祀汾阴、封西岳的名义亲往考察,但终因漕运问题不能解决,永远放弃了追摹汉唐的雄心。元明清以北京为都城,也是在南北大运河贯通以後才能实现。宫崎市定《东洋的近世》也说:“宋以後的运河中心时代,中国社会沿运河线移动,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由各种其它社会情势在彼此相关、互为因果的情况下,所形成的近世社会的特性。大运河的机能是交通运输,所谓运河时代就是商业时代。”[3]可谓一语中的。
话说周世宗柴荣显德二年(955年)和显德四年(957年)先後颁布过两个著名的诏令,第一是修筑汴梁外城,预先规划出大批空闲之地,“其标识内,候宫中劈画,定军营、街巷、仓场、诸司公廨院务了,即任百姓营造。”以网罗天下客商,建成商业都会,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招商引资,官民共建”;[4]第二是疏浚汴河,显德四年四月“诏疏汴水北入五丈河,由是齐、鲁舟楫皆达于大梁。”。五年三月“浚汴口,导河流达于淮,于是江、淮舟楫始通。”[5]“汴口既浚,舟楫无壅,将有淮浙巨商、贸粮斛贾,万货临汴,无委泊之地。(周景)讽世宗乞令许京城民环汴栽榆柳,起台榭,以为都会之壮。世宗许之。”[6]今语谓之“预留城市发展空地”,实际上主要作了沿河街市。北宋还特别设立了“汴河堤岸司”和“京师修完所”,作为河道运输和市政管理的常设机构,推动这项政策的持续进展。
以今日视线观之,周世宗的谕令不啻都市“重商主义”宣言,倘非如此,宋代经济就不可能出现黄仁宇所谓“前现代化”问题。论者咸以为这从根本改变了中国都市的发展格局,梁思成对此特别推重,认为“显德二年增修汴河两诏,富于市政设计观念,极堪注目。”而柴荣“实为帝王建都之具有远大目光者,其所注意之点……皆近代都市设计之主要问题,其街道有定阔两边五步内种树掘井、修盖凉棚,皆为近代之方法。”[7]
宋代以东京为代表的大都市所以异常繁荣,论者多言其坊里制度的演变。其实更重要的前因在于宋廷继续执行後周的中央集权制度和“强干弱枝”方略。赵匡胤不仅“杯酒释兵权”,大力削弱地方武力,而且实施了一系列制度,有效的抑制了地方势力膨胀的任何可能性。《宋史》说:
“太祖起兵间,有天下,惩唐季五代藩镇之祸,蓄兵京师,以成强干弱枝之势,故于兵食为重。”[8]
宋朝分置“禁军”、“厢兵”、“乡兵”和“藩兵”,“凡其材力伎艺有过者,皆收补禁兵,聚之京师,以备宿卫”,为天子自将之军,而且主要职责是卫戍京师,[9]当然也由中央实行财政大包干。《水浒传》曾言林冲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初读者每惑“禁军”数量何其多也,其实并非虚言。宋太宗视察汴河决口处时曾说“东京兵甲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至道元年(995年)参知政事张洎奏议汴河重要时,亦称开封之繁盛:“今天下甲卒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并萃京师,悉集七亡国之士民于辇下,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10]
集结重兵的同时,宋廷又建立起一个空前庞大的中央集权制官僚政府,并颁诏“令自今诸州岁收税租及筦榷货利、上供物帛,悉官给舟车,输送京师。”也就是说为了加强中央财政控制,天下的供赋物资都要不惮烦难,先运至京师汴梁,然後再“回纲转输外州”。[11]因此继续後周工程,建成了以开封为中心、以汴河为枢纽,进而连接西北与东南江河之水运纲,河北、陕西、河东三路局部地区之可通水运者,亦有相应设施,并注意水陆联运之利,以向开封漕运粮食。汴京漕运盛时,诸州岁造运船三千多艘,岁运粮食六百万石。四方特产珍异,纷至沓来。京师经济之繁盛,文化之发达,与水上交通之便利关系至为密切,这无疑构成了北宋都市繁荣的坚实基础。如此庞大的漕运体系,造成了人流物转的空前繁盛,足以造成一个广阔的“江湖”空间。後世隐性社会由“漕帮”而起,绝非偶然。[12]
范镇《东斋记事·补遗》说:
“钱俶进宝犀带,太祖顾谓曰:‘朕有三带,与此盖不同。’俶请宣示。上曰:‘汴河一条,惠民河一条,五丈河一条。’俶大愧服。”
可见赵匡胤对于经营汴梁运河的得意。“工商外至,络绎无穷”的确为汴梁带来了巨大的商机,首先是邸店住宿、货物存放问题。释文莹《玉壶清话》卷三言,负责浚汴的北周大将周景理解柴荣意图,首先“踞汴流中要,起巨楼十二间。方运斤,世宗辇辂过,因问之,知景所造,颇喜赐酒,犒其工,不悟其规利也。景後邀钜货于楼,山积波委,岁入数万计。今楼尚存。”[13]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九也明说周景威起楼有假公济私之嫌,“实所以规利也”。[14] 不仅如此,还有以供房出租,私人获利者。“景德中(998~1007年)有司言京师民僦官舍,居人获利多而输官少,乞增所输,许夺赁。若人重迁,必自增其数。上曰:岂不太刻耶?先帝屡常止绝,其申戒之。” 蔡襄曾有《乞罢晏殊宰相奏》言:
“臣窃见宰臣晏殊,自登枢府,及为宰相,首尾数年,不合奇谋异略,以了国事,唯务私家,营置资产。见於蔡河岸上,托借名目,射占官地,盖屋僦赁。以宣借兵匠外,多占外州军人,日夕苦役,怨讟之言,闻於道路。”[15]
可见京师的大官僚也参与了这种“射利”的勾当。正是这种优惠政策,使汴梁迅速繁华起来。同时都市的市集和最繁华的商业区域,也作为漕运向都市内部的延伸而沿河散布,彻底打破了坊里制度的封闭格局,深刻影响了汴梁城市续後的演进。沿汴设市的好处,是在商业之外还连带加的繁荣。比如饮茶已是北宋普遍习俗,尤其末茶为百姓日需,《宋史·食货志下六》云:
“元丰中,宋用臣都提举汴河堤岸,创奏修置水磨。凡在京茶户擅磨末茶者有禁,并许赴官请买。而茶铺入米豆杂物揉和者募人告,一两赏三千,及一斤十千,至五十千止。商贾贩茶应往府界及在京师,须令产茶山场州军给引,并赴京场中卖,犯者依私贩腊茶法。……崇宁二年,提举京城茶场所奏:‘绍圣初,兴复水磨,岁收二十六万余缗。四年,于长葛等处京、索、潩水河增修磨二百六十余所,自辅郡榷法罢,遂失其利,请复举行。’从之。……四年,收息四百万贯有奇,比旧三倍,遂创月进。”
仅此一端,即知漕河两岸加工业之发达,以及榷税利于国用之便。《东轩笔录》还描述了另一个细节:
“汴渠旧例十月闭口,则舟楫不行。王荆公当国,欲通冬运,遂不令闭口。水既浅涩,舟不可行,而流冰颇损舟楫。于是以脚船数十,前设巨碓,以捣流冰。而役夫苦寒,死者甚众。京师有谚语曰:‘昔有磨磨浆水,今见碓捣冬凌。’”
可知汴河漕运作为都市的支持供应体系,已经到了须臾不可脱离的程度。随着的人员幅集,城市扩大,原先在外城的十三间房、大相国寺和州桥一带,反而成为汴京中心最繁华的地带。[16]这样汴河不但成为漕运向都市水系的延伸,而且成为都市交通运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是北宋城市建设的又一项重大突破,并且是从根本上改变了坊里制的商业布局,造成汴梁异常繁华的又一直接原因。讨论汴京突破坊里制度的中外论文很多,但大都是从城市制度的改变立论,却没有充分考虑到发生这种改变的经济因素。《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情景所以沿汴河展开,不仅是绘画构图的需要,更反映着汴梁城市商业格局水陆并行的生动现实。[17]
[1] 载《日本学者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卷,中华书局1992年出版。
[2] 《新唐书·忠义·张巡许远传》评赞。
[3] 同上,170-171页。
[4] 《五代会要》卷二六《城郭》。《册府元龟》卷一四〈帝王部·都邑〉亦有记载,文字稍有不同。
[5] 《资治通鉴》卷二九三,二九四。
[6] 释文莹《玉壶清话》卷三。
[7] 梁思成《中国建筑史》(高等院校内部交流讲义,转自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页275页注释⑤)。
[8] 《宋史·食货志·漕运》。
[9] 《宋史·兵志一》:“禁兵者……皆以守京师,备征伐。”陈师道《上曾枢密书》:“开封无丘山川泽之阻,为四战之地,故太祖以兵为卫,畿内常用十四万人。”(《宋文鉴》卷一百一十九)以此观之,开封为首都的选择,忽略了‘四战之地’的战略劣势,正是宋代重商主义建国方略的产物。
[10] 《宋史·志·河渠三》。
[11] 《宋史·食货志上·漕运》:“两浙既献地,岁运米四百万石。所在雇民挽舟,吏并缘为奸,运舟或附载钱帛、杂物输京师,又回纲转输外州,主藏吏给纳邀滞,于是擅贸易官物者有之。”是官僚体制运转不灵,故转输者须以官船挟带私货规利的证据。
[12] 李世瑜、吕宗力、栾保群为提倡“社会历史学(Social History)”,曾编选了一套《民间秘密结社与宗教》丛书(河北人
民出版社出版,1990年。),辑入20世纪30-40年代著作多种。其中关于青帮的起源说法不一,孙悦民《家理宝鉴》以为起于安徽安庆,後讹为“安清帮”;朱琳《洪门志》以为源于乾隆时“漕运不靖,粮运不行”;生可《青红帮黑幕》言青帮源于乾隆时“运粮船只屡遭寇劫”;陈国屏《清门考源》则以为是由康熙年间“漕河各岸夫役结合一团体曰粮米帮”转化而来;李子峰《海底》说哥老会起于同治间湘勇撤营,在湘水袭劫两广总督李某之弟的财务百余船。而以天津社科院李世瑜之《青帮早期组织考略》最为明晰。(载《会党史研究》,学林出版社1987年出版,286-303页。)这些说法大都基于民间秘密会社“不立文字”的口头传说,但都不约而同地归结到漕运问题。我以为固然渊源有自,但都忽略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宋代以来中国庞大的漕运,仅仅依赖官僚体制,是不能满足其贡赋以外民间商贸千差万别需要的,必然会产生相应的非政治性支持体系和协调机制,以及由此而至的更大公共社会空间。
[13] 如何处理“十三间楼”规模“逾制”的问题,是周世宗推行“重商主义”的一个证明。这处所在後来成为“大东京地区”的
中心。《宋会要·舆服、臣庶服》规定“天下士庶之家,凡屋宇非邸店临街市之处,毋得为四铺作、闹斗八”,对临街铺面房的
建筑规制实行了特别优惠的政策。杨宽对此的分析是令人信服的,参该书283-284页。
[14] 曾巩《隆平集》卷三。
[15] 《全宋文》第23册,672页。
[16] 参《东京梦华录》卷二“宣德楼前省府宮宇”、“州桥夜市”、“大内前州桥东街巷”、“相国寺内万姓交易”诸条,此凡谈汴京繁华者例皆引之,故不赘。
[17] 研究《清明上河图》与汴梁城市面貌的专著有多种,杨宽综合其说,以为“先描绘东水门外虹桥以东的田园景色,有些是墙
身很矮的草屋,有些是以草屋和瓦屋相结合而构成的一组房屋。接着描绘的是汴河上的‘市桥’及其周围的街市。再进一步又
描绘到城门口街市以及十字街头街市的情景。其中还用三分之一篇幅描绘了这一段汴河的航运。”“画中的市桥……多数研究者认为这是东水门外七里的虹桥,这是可信的。”(参该书316-317页)古代都市建设规划本有“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後市”的说法。《考工记·三礼图》还绘有周王城的示意图。[1][1]城市水源除了饮用之外,另一个重要功能便是防御,甃池以为险,即孟子所谓“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俗称“护城河”。第三个用途才是帝王苑囿的铺排点缀。从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附图看来,把漕运水系引入城市作商业之需,恐怕始于亟需就食淮米的中唐洛阳。洛阳郭城由洛水中分,而北、南、西三个主要市场,则分别临近漕渠、运渠和通济渠。窃以为中国古代城市格局的突破,正是由此开始的。而真正的变革则来自漕运的起点扬州。
中唐扬州所以能够异军突起,成为全国乃至世界最大的商业都会,完全得益于它居于漕运骨干水系的黄金位置。唐人张祜《月明桥》“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李绅《宿扬州》“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都是从水陆商道交会的景观,来描摹扬州的商业繁华。当时的漕运水系也深入到了都市内部的交易场所,并且留下了後人艳羡的繁荣神话:“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2][2]
曾经盛极一时的扬州,或许正是柴荣改建汴梁的“粉本”。理由有四:
一是柴荣的两项诏令,都与征南唐事相踵接。亲征扬州正横亘在他两道诏令的中间。据《资治通鉴》,他下令扩城的第二天,就诏求《开边策》,王朴上书即言先攻南唐的战略。在进攻的准备阶段,他已经盘算过投入产出的效益,
“汴水自唐末溃决,自埇桥东南悉为污泽。上谋击唐,先命武宁节度使武行德发民夫,因故堤疏导之,东至泗上。议者皆以为难成,上曰:‘数年之後,必获其利。’……大梁城中民侵街衢为舍,通大车者盖寡,上悉命直而广之,广者至三十步。又迁坟墓于标外。上曰:‘近广京城,于存殁扰动诚多。怨谤之语,朕自当之,他日终为人利。’”
第二是柴荣很注意保护扬州,显德三年亲征扬州时,先“诇知扬州无备”,才“命韩令坤等将兵袭之,戒以毋得残民;其李氏陵寝,遣人与李氏人共守护之。”又于显德五年两次“至扬州,命韩令坤发丁夫万馀,筑故城之东南隅为小城以治之。”[3][3]著名的“浚汴口”诏令,正是在扬州发出的。显德六年二月,又“命王朴如河阴按行河堤,立斗门于汴口。壬午,命侍卫都指挥使韩通、宣徽南院使吴廷祚,发徐、宿、宋、单等州丁夫数万浚汴水。甲申,命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自大梁城东导汴水入于蔡水,以通陈、颍之漕,命步军都指挥使袁彦浚五丈渠东过曹、济、梁山泊,以通青、郓之漕,发畿内及滑、亳丁夫数千以供其役。”如果不是他此年病逝,漕运工程和扬州建设不知还会有多大的动静。
第三,柴荣根底上就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的重商思想或者与其曾经身为估客的经历有关。《旧五代史·世宗纪》言郭威尝以“庶事委之。帝悉心经度,资用获济。”陶岳《五代史补》则言:“世宗在民间,尝与邺中大商颉跌氏,忘其名,往江陵贩卖茶货。”司马光也说他“应机决策,出人意表。又勤于为治,百司簿籍,过目无所忘。发奸擿伏,聪察如神。”
第四是柴荣早有快速“致太平”的设想,陶岳《五代史补》:
“世宗志在四方,常恐运祚速而功业不就,以王朴精究术数,一旦从容问之曰:‘朕当得几年?’对曰‘陛下用心,以苍生为念,天高听卑,自当蒙福。臣固陋,辄以所学推之,三十年後非所知也。’世宗喜曰:‘若如卿言,寡人当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其後自瓦桥关回戈,未到关而晏驾,计在位止及五年余六个月,五六乃三十之成数也,盖朴婉而言之。”
三个“十年”之说,也符合他锐意进取的一贯作为。套用今日之“深圳模式”一语,那么依赖水利漕运之便,迅速实现商业化大都会的“扬州模式”,当能予後人以启示,这应该是周世宗革除旧制,创立新规的动力。于是才会出现新型的“汴梁模式”,即以京师为中心,以商业带动、军事、文化一体的新型大都市。[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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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考工记》。参刘敦桢《中国建筑史》第二版,36页。
[2][2] 陶宗仪《说郛》引《殷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其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飞开。其一人曰:“腰缠
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欲兼三者。”咸淳《古尊宿语录》卷四十七《东林颂》:“快骑骏马上高楼。南北东西得自由。最好腰缠十万贯。更来骑鹤下扬州。”拙文《李晟与「关公斩蚩尤」传说》(待发表)曾略论及中唐以来乐府诗题“估客乐”吟咏内容的变化及有关扬州的繁华传说,说明新兴的商业城市和漕运贸易的关系非常密切。权德舆(759-818)为宪宗朝名相,以立朝端正而在贞元、元和间称“缙绅羽仪”,但在扬州感官却受到极大刺激,吟诗从“广陵实佳丽,隋季此为京。八方称辐辏,五达如砥平”的繁华,描绘到“交驰流水毂,迥按浮云甍。青楼旭日映,绿野春风晴。喷玉光照地,颦蛾价倾城。灯前互巧笑,陌上相逢迎。飘摇翠竹薄,掩映红襦明。兰麝远不散,管弦闲自清”的绮丽,最後竟然发出了“且申今日欢,莫务身後名。肯学诸儒辈,书窗误一生” 的感慨。(《全唐诗》卷十二)。可见“扬州模式”对京城大员的冲击。以今证古,谁曰不然?
[3][3] 《宋史·范质传》:“世宗初征淮南,驻寿、濠,锐意攻取,且议行幸扬州。质以师老,与王溥泣谏乃止。”可见柴荣对于扬州兴趣之浓。北宋扬州有所恢复,但已成为汴梁的附庸。沈括曾言‘自淮南之西,大江之东,南至五岭蜀汉,十一路百州之迁徙、贸易之人,往还皆出扬州之下。舟车日夜,灌输京师者,居天下之七。’”(《舆地纪胜》卷三十七)南宋时由于地处宋金前线,又受到李全破坏,遂不复旧观。故《容斋随笔》卷九《扬州之盛》感慨说:唐末以後“自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杨行密复葺之,稍成壮藩,又毁于显德。本朝承平百七十年,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日真可酸鼻也。”可知扬州在五代时期亦有再生恢复能力。元代疏通南北大运河,扬州又再现繁荣,优势俱在漕运。值得强调的是扩汴城是令赵匡胤跑马圈地,征扬州亦是赵奋勇争先。作为柴荣的亲信权臣,也许他更多了解柴荣的权谋机变和治国方略,所以能把建汴方针坚持下去。[4][4] 1853年6月10日,马克思在一篇给《纽约每日报》(6月25日3804号发表)写的时评《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中,提出了了一个远非深思熟虑的观点:“在亚洲,从很古的时候起一般来说只有三个政府部门:财政部门,或对内进行掠夺的部门;军事部门,或对外进行掠夺的部门;最后是公共工程部门。气候和土地条件,特别是从撒哈拉经过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鞑靼区直至最高的亚洲高原的一片广大的沙漠地带,使利用渠道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了东方农业的基础。……节省用水和共同用水是基本的要求,这种要求,在西方,例如在弗兰德斯和意大利,曾使私人家结成自愿的联合;但是在东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员太大,不能产生自愿的联合,所以就迫切需要中央集权的政府来干预。因此亚洲的一切政府都不能不执行一种经济职能,即举办公共工程的职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版,145-146页)以常识而言,这段话的论据和论证都经不起检验。比如东方政府制度相当繁杂,远非三个只负“掠夺”之责的部门;比如撒哈拉到青藏高原不是同一气候地质季风带,形成沙漠的原因也不同;比如东方的文明发展程度并不“太低”,尤其是和农耕时代的“西方”相比,等等。百余年后德裔美籍学者卡尔·魏特夫(Karl A.Wittfogel)摭拾此说,加以引申发挥,在所著《东方专制主义——对集权力量的比较研究》》(中国社会出版社1989年版)中断言“东方专制主义”源自“水文化”,在90年代初中国史学界引起兴趣、应合和讨论。(参李祖德、陈启能著《评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12月版)近年韩国宋荣培博士有《儒家思想、儒家式的社会结构与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http://www.confucius2000.com/confucian/songrujia.htm)中对上述说法进行了全面质疑。,但中国的水资源及其管理体制不仅要考虑到“全流域治理”的管理需要,即中央集权和“大一统”,亦应包含续後的“内陆及海运漕运支持体制”,即中国社会的商业化规模及进程。这是一个相关而内容更加庞杂的专门问题。前辈学者如史念海《中国的运河》,許辉《唐宋运河论述》、何荣昌《唐宋运河與江南社会经济的發展》、朱瑞熙的《大运河和唐宋帝国的统一》等专著专论亦对运河漕运与政治、经济、社会发展关系论述详瞻,自可。略带一笔,以示关注。汴京商业网如何沿城市水系演变,鉴于资料不够完备,是一个微妙而难以证实的问题,而杨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由相关法令记述入手的思路颇可称道。其中元丰年间有好几条材料涉及到开封的街市问题,例如元丰二年(1079年)由修完京城所申请批准租官地与民创屋而为“面市”,明确官地民商的分利原则;入京商货先运至泗州,“官置场堆垛”再用官船运达京师,私船不许入汴,实行官船垄断;元丰八年(1085年)颁诏令修完京城所管属的“万木场、天汉桥及四壁果市、京城猪羊圈、东西面市、牛圈、垛麻场、肉行、西塌场俱罢。”停止若干官办商业机构;御史黄洚上奏请求罢免新兴行市地税,谈到“沿汴河堤岸空地,先有朝旨许人断赁”的问题,明确沿汴空地允许租赁;废止征收各行商人的“免行钱”(既免除行役的钱),并把汴河提岸司和修完京城所的房廊和岁收课利,拨给户部左曹掌管征收。中书省决定“除代还免行钱外,余充本曹年计”,据称受惠的各行商人多达6400多行,免除总额4万3千多缗,目的是减少中间环节,惠商利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变“地税”为“国税”。[1]这些措施的本意无论是奖励还是抑制民商,都反映出利用沿汴闲置官地谋利的思路。宋神宗逝于元丰八年三月,随即高太后用司马光尽变王安石新法,考虑到上述事件横亘在新旧两“党”政策交替的关键时刻,围绕汴河两岸的法令变化就更有意味了。
南宋都城临安地处水乡泽国,本是古越“乘干舟而浮于江湖”之旧地,东南财赋输入京师愈加方便,漕运则直接连接闽广海外,也更加发达。故宋室南迁之後承袭“商业立市”的“祖宗家法”,很快就从连年战祸中恢复发展起来,繁华程度甚至超越汴梁。[2]临水建市的特点也更加充分地体现出来,今观宋人记载的临安各市多设在桥头,就因为桥头正是水陆交会之处,最易满足运输和交易的双重方便。在城市空地和桥头上做买卖的习俗一直延续到今天,如果资金规模达不到相当程度,即便城市管理部门缉拿追捕,有意驱街头集市之“行商”变为赁屋经商的“坐贾”,成效也是有限的。[3]
又如平江府是南宋第二大都市,白居易诗言“霅川(今湖州)殊冷僻,茂苑(今苏州)太繁雄。惟有钱塘郡(今杭州),闲忙正适中。”“曾赞钱塘兼茂苑,今来未敢苦夸张。”可知中唐苏州也依仗水运之便,略胜钱塘而追摹扬州。五代时地方藩镇孙儒曾攻陷苏州造成破坏,更大灾难是建炎四年(1130年)二月“金人入平江,纵兵焚掠”,“劫掠官府民居、子女金帛、廪库积聚。纵火延烧,烟焰见二百里,凡五昼夜”,士民“迁避不及遭杀者十之六七……死者甚众,一城殆空”。但由今存南宋碑刻《平江图》(绍定二年,1229年)看,重建之苏州城市井然有序,注明名称的桥梁就有304座,规划亦展示出重商特色:“方面的特点是安排了水道和陆道两套系统,除了街道外,城墙各有河一道,城内的河道又有干线和弥补的分渠。大部分分渠采取东西方向,构成与街道相辅助的交通网,使住宅、商店和作坊都是前街後河。”[4]分渠就像毛细血管分布到城市的每一单元。故黄仁宇以为:
“从各种迹象看来,传统中国的物质文明至宋朝已达到极高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作于北宋覆亡之前夕。从图上看来,当日汴京商业发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户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车桥梁较之20世纪之中国任何内地的都会,并无逊色。即以船舶之来往,货物之上卸,各种匠铺之作业情形,至少也可能与当日西欧之任何城市相埒。而一个半世纪之後马可波罗在南宋覆亡之後32年内抵达当日之临安,今日之杭州(宋人称为‘行在’,马可波罗则译为Quinsai)他曾说:‘毫无疑问的,Quinsai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杭州的街道宽敞,有运河交通,又有石砌的沟渠排水,已经给这威尼斯(也是当日世界上第一流城市)的观光者以良好的印象。而他赞不离口的则是中国的富庶表现于数量之庞大。不仅都会里市廛栉经,而且乡间里也有无数的市镇,为欧洲所无。”[5]
如果进一步分析,还可以发现宋代新兴城市大多是沿江河湖海和漕运干线分布的。这和宋代管理制度的沿革颇有关系,赵匡胤分全国行政区为十三道,设置诸道转运使以总财赋;赵匡义又分全国为十五路,并强化职责,“挂帅”,以边防、盗贼、刑讼、金谷、按廉之任,悉皆委于转运使。随着经济区域性功能的发展演变,真宗时再分为十八路,神宗时二十三路,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增加到二十四路。所设衙门转运司亦称“漕司”,此即见出漕运职司之重。行政区域细化的目的,主要是为增加对于中央的贡赋,但也反映出处于漕运水系交叉处的商品集散地,已经作为城市中心地位也在不断提升的事实。[6]此亦专门性课题,南宋方志多详载地方经济管理官吏的数量及分布状况,幸望研究者注意。
[1] 分别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三五八、三五九、三六八。
[2] 这种风习延续到元大都的城市规划,最重要的表征是郭守敬设计北京的水系,使什刹海既是漕运终点,又是元大都最大的集
市和娱乐场所。明朝重申“重本抑末”的国策,建都时亦遵从《周礼》“挂帅”,城市水系设计和整体规划布局因此作过调和处理。清承明制,内城复由八旗分驻,则又形成新的典制。
[3] 日人斯波义雄《宋代商业史研究》(1968年出版)和《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1988年出版)向为宋史研究者重视。笔者草完此节之後才读到《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颇有“先得我心”的欣喜,且论述重点恰好弥补了本文所略,如临安的商业布局特点,请参该书“城市化的局面和事例”一节。他的“400年周期说”笔者也深有同感。
[4] 刘敦桢《中国建筑师》第六章第三节。中国建筑出版社1984年第二版,图181-182页,文183页。
[5] 《赫逊河畔谈中国》之《贾似道买公田》。
[6] 王巩《闻见近录》:“南京去汴河、五里河次,谓之‘河市’。五代、国初,官府罕至,舟车所聚,四方商贾孔道也,其盛非宋州比。凡群有宴设,必招‘河市乐人’者,由此也。”可知“河市”兴盛缘由概貌。案王巩为王旦之孙,书法家,苏轼友人,曾因乌台诗案“除名勒停,全州编管”。宋代的社会性质是一个聚讼已久的问题。史学界一般都认为属于“封建社会”,而国外学者则有以为是“近代社会”的发端者。[1]因为两种说法不在同一理论坐标体系上,因而没有发生正面的争论和碰撞。但是将中国传统社会一律视为马克思“五阶段论”中的“封建社会”的说法已经受到了挑战,这也许提醒我们重新审视中国的分期和不同时代社会性质的问题。本文称宋代为“重商主义”,就是在争论明晰之前一个替代性的说法。
司马迁就是一个重商主义者,他在《货殖列传》缕述先秦西汉的“牟利冲动”以後,道: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之验邪?”
恰好也是以“水”为喻,用“水之趋下”,来表征後世市场论者以“看不见的手”改变社会的巨大能量的。[2]邵雍总结宋朝建国有五件事是“唐虞而下所未及者”,首先标举的就是“革命之日,市不易肆。”[3]把不干扰商业当作和平换代的第一指标。而两宋漕运的繁荣,正是窥知当时市场经济的主要指标之一。
随着漕运的浸润,首先是都市通衢内河网交错,接着是水路或水陆交会点出现新兴的商业市镇,再次是沿岸圩墟市集依次铺排,那些“与时逐而不责于人”的商贩估客亦如水之流转,昼夜不休,穿梭其间,无孔不入。就像血脉运行于周身,必定会灌注于四肢百骸。他们既已逸出农本社会和家族宗亲,故需自成体系。传统官僚体制除了征税及官司以外,亦难以介入。商业从来不会是孤立的个人行为,任何一笔远程交易的背后,必然都有一个供应和消纳体系给予支持,中外古今亦然。这是一个日渐增长的社会空间,就成为传统体制管理最为薄弱甚至空白所在,所以能生长出新的价值观念、信仰系统、社交需求、礼仪形式和“自组织”(autopoietic organization)、“自治性组织”(self-management),或“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宋代城市中的各种组织,包括“行”、“肆”、“会”、“团”等,意义功能都和大不相同。日人加藤繁对唐宋商业组织曾有深入研究,故不具论。[4]明清时期盛行的以地域或者行业形式建立起来的“会馆制度”,即是宋代类似社团的某种延续。新兴民间组织除了商业型社团外,还包括娱乐型、互济型、军事型、宗教型和文人结社型等多种形态,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有所罗列,可以参看。[5]型的秘密社团,应当是这一连串组织中最後才出现的。
朱瑞熙《宋代社会研究》指出:“北宋十万户以上的州、府,宋神宋元丰年间为四十多个,宋徽宗崇宁年间为五十多个,而唐代仅有十多个。”但我据《宋史·地理志》统计,北宋五万户以上的府州军达到122个,十万户以上的53个,超过50万人以上的9个,其中太原124万,潭州96万,吉州95万,赣州70万,还有成都、汉州、洪州、大名、京兆。[6]奇怪的是连《东京梦华录》极力描摹的汴梁,和柳永“参差十万人家”形容的杭州都还未达到这个程度,以今方古,可以想象流动人口在繁荣中心都市所起的巨大作用。
宋代航运技术的不断,也证实着这方面的巨大需求。商业贸易性海运的发展,促使宋人在使用指南针和海图之外,船匠也不断创新。中国的远洋巨型海船已有四层舱室和水密隔舱。且造船数量庞大,每年造船3000艘,运粮船竟多达6000余艘。制造了楼船、斗舰、走轲、河鹘、蒙冲、桨船等,船型多达数百种,标志着中国的造船技术趋于鼎盛时期。乾道五年(1169年)水军编制官冯湛打造的多桨船长8.3丈,阔2丈,用桨42支,属于综合型的新式桨船。淳熙六年(1179年)马定远在江西造马船100只,这是一种战渡两用船。平时作渡船,战时作战船,体现了船舶设计思想的灵活性。嘉泰三年(1203年)池州秦世辅创造铁壁铧觜海鹘战船,能载150人,是一种特别坚固、具有冲角的新型战船。都科匠高宣造的车船能载千余人,船长36丈,宽4.1丈。[7]
世有所谓“李约瑟难题”,此即制度答案之其一乎?
[1] 参内藤湖南(1966-1934)《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其中从货币供应的情况分析了唐宋的时代差别,结论是“总而言之,中国中世和近世的大转变出现在唐宋之际,是读史者应该特别注意的地方。”(《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第一册,中华书局1992年版,18页。)法人谢和耐(Jacques Gernet,1921-)著《中国社会史(Le Moude Chinois)》(Armand Colin,Paris, 1990.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中译本),则迳对宋代冠以“新社会”、“商业帝国”等名目,并称宋为“一个流动性更大的社会”,因此“人们可以理解一些新型关系的发展:重新集聚和结社的倾向与自我隔离的威胁同样大,故互助行为更显得必要了。”“这种互助的必要性不会与文人阶级大家族的巩固风马牛不相及,这些家族以其组成、道德准则和伦理形成了宋代的新鲜事物之一。”(275-276页)这些与本文相关的重要论点,都是在以欧洲中世纪作为参照系得出的。
[2] 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年)《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曾指出,人们盘算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像在其他许多场合一样,他受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事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5—27页) 形象地表述出动机与效果在经济活动中的错位,或者说纯经济动机会引出非经济性的社会效果,这也正是柴荣和汴梁城故事的主题。
[3]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第十八,196页。
[4]加藤繁《宋代都市的发展》、《唐宋时代的市》、《论唐宋时代的经济组织》等,氏著《中国经济史考证》(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
[5] 《中国的社与会》,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惜其未分证唐宋转型对民间社会的影响。
[6] 《宋史·地理志》每地之下多列崇宁时户口及人数,大约是行政区划变更的原因,夔州路、广南东路和广南西路用的是元丰
户数,而福建路仅列户数没有注明年代。以上四路均未标列人数。户数和人数的比例也极不均衡,如开封府“崇宁户二十六万一千一百一十七,口四十四万二千九百四十。”平均每户1.7人;而太原府“崇宁户一十五万五千二百六十三,口一百二十四万一千七百六十八。”平均竟达每户8人,是一疑焉。差别因素可以考虑的有兵制、家庭结构和流动人口等。又元丰、崇宁都是厉行“新政”的时期,则按户征税问题恐亦原因之一。
[7] 参郑学檬《技术进步:两宋航运业发展的动力》。《厦门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中唐开始的社会转型,主要的制度标志之一就是宰相理财。洪迈言:
“唐自贞观定制,以省台寺监理天下之务,官修其方,未之或改。明皇因时极盛,好大喜功,于财利之事尤切,故宇文融、韦坚、杨慎矜、王鉷皆以聚敛刻剥进,然其职不出户部也。杨国忠得志,乃以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大府卿及两京司农太府出纳,是时犹未立判使之名也。肃宗以後,兵兴费广,第五琦、刘晏始以户部侍郎判诸使,因之拜相,于是盐铁有使,度支有判。元琇、班宏、裴延龄、李巽之徒踵相蹑,遂骎骎以他官主之,权任益重。宪宗季年,皇甫镈由判度支,程异由卫尉卿盐铁使,并命为相,公论沸腾,不恤也。逮于宣宗,率由此涂大用,马植、裴休、夏侯孜以盐铁,卢商、崔元式、周墀、崔龟从、萧邺、刘豫以度支,魏扶、魏墓、崔慎由、蒋伸以户部,自是计相不可胜书矣。” [1]
北宋沿袭了这个制度,可知开国即实行“挂帅”,亦有渊源。遗憾的是,千年以後,才再次意识到政府首脑之首要职责就是理财。宋代官吏经商智术可道者甚多,《涑水纪闻》谈到著名的岳阳楼时,就称赞它的建造没有动用公款,也不糜费民财,纯粹是“赞助”修成的:
“滕宗谅知岳州,修岳阳楼,不用省库钱,不敛于民,但片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献以助官,官为督之。民负债者争献之,所得近万缗。置库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案典籍。楼成,极壮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焉。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2]
《宋稗类钞》卷之三“才干”曾数事言:
“大凡临事无大小,皆贵乎智。智者何?随机应变,足以弭患济事者是也。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马温公幼年之击瓮,亦皆于仓卒之中,有变通之术。……赵从善尹临安,宦寺欲窘之。一日内索朱红桌子三百只,限一日办。从善命于市中取茶桌一样三百只,糊以清江纸,用朱漆涂之,咄嗟而成。两宫幸聚景园回,索火炬三千枝,限以时刻。从善命于倡家取竹帘束之,顷刻而办。辛幼安在长沙,欲于后圃造楼赏中秋,时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办,惟瓦难办。幼安命于市上每家以钱一百,赁檐前瓦二十片,限两月。以瓦收钱,于是瓦不可胜用。嘉熙间,江西峒丁反,吉州万安宰黄炳鸠兵守备。一日五更探报寇且至,炳亟遣巡尉领兵迎敌。众皆曰:‘空腹奈何?’炳曰:‘第速行,饭即至矣。’炳乃率吏辈携竹箩木桶,沿市民之门曰:‘知县买饭。’时人家晨炊方熟,皆有熟饭熟水。厚酬其值,负之以行。于是士卒皆饱餐。一战破寇。”[3]
以辛弃疾上马击贼,下马赋词之全才,犹能在毫不扰民的情况下,以极小的代价,几天之内经营起赏月之楼,也许是受到滕子京的启发。可见宋代官吏于公事俗务之干练,迥非腐儒之作为。
[1] 《容斋续笔》卷十四《用计臣为相》,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排印本,303页。
[2] 《涑水纪闻》卷十,196页。此页下条即言滕贬岳州的原因即是公私不明:“滕宗谅知泾州,用公使钱无数,为台谏所言。朝廷遣使者鞠之,宗谅闻之,悉焚公使历。使者至,不能案。朝廷落职,徙至岳州。”当时泾州处在西夏前线,权财比岳州大得多。这桩案件还牵动了范仲淹、欧阳修为他辩护。所以修岳阳楼,他仍以不守制度闻,“一好遮百丑”,顺带洗刷了贪贿污名,复因范仲淹一赋而名动天下。
[3] 《宋稗类钞》,226-227页。
今之论者议论“江湖社会”者缺乏中立的价值基准,例有三大误区:
第一是每用“江湖”等同游离于近世法治社会之外的“黑社会”概念,直截套接古代社会成长过程中的公共空间。古代“江湖”社会处在未经法治规范的阶段,自不能与公共法制大体完善的近世社会相提并论。宋代以“冗员”著称于史,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央集权”和“经济挂帅”两项既定方针,导致了政府管理重点的偏移,监管范围和部门增多,经济官吏数量异常庞大。[1]尽管如此,由于经济新兴领域多,经济体量不断增大,传统管理体制仍然照管不过来,难以避免产生自组织现象。[2]
第二是每好以性质的“秘密会党”,取代非官非私的公共空间。民国初自中山先生谈及洪门渊源,认为是反满复明的民族主义组织,复以武侠小说文学描述与懵恫学者论述交相扇炽,一时甚嚣尘上。民间组织的最终会提出自己的政治诉求,但是不一定创始于政治诉求,尤其一开始就用秘密结社的形式诉诸暴力。我曾提出古代隐性社会最大的民间组织是商帮,可以参看。[3]
第三是每以“江湖”为“流氓(游民)”麕集地带,而非商业性公共社会。论者每以“寄生性”、“依附性”等蔑称谈论宋明笔记中的城市“闲人”,且以《名公书判清明集》之类结讼为据,条分缕析当时“恶棍”如何包揽词讼,如何欺压良善等情事。殊不知这可能源于对传统话语的误读,或者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据《梦梁录》卷十九分释,“闲人”即昔日豪门清客帮闲、“闲汉”即今之业,“专精陪侍涉富贵子弟郎君,游宴执役,甘为下流,及相伴外方官员财主,到都营干。”“涉儿”则是服务中介业,“厮波”亦为特色服务业。出于制度原因两宋都城实有旅游服务需求,《西湖老人繁胜录》言:
“遇补年:天下待补进士都到京赴试。各乡奇巧土物都担戴来京都货卖,买物回程,都城万物皆可为信。混补年:诸路士人比之寻常十倍、有十万人纳卷、则三贡院驻着诸多。士子权借仙林寺、明庆寺、千顷寺、净住寺、昭庆寺、报恩观、元真观。太学、武学、国子监、皆为贡院、分经入试。每士到京、须带一仆。十万人试,则有十万人仆,计二十万人。都在都州北权歇,盖欲入试近之故也,可见都城之大。”
如大体属实,则仅此一项制度,对京城服务业的需求即可知晓。国家统一的制度延续至今,每年高考及入学时考生及送考亲属一时猬集之壮观场面,以及围绕“考试经济”与旅馆饭店之“经济增长点”的评论,以今度古,不中不远。宋人“江湖”派诗集中多侈咏如“江湖伟观”等临安胜景,即此之类,亦当时“考试”延伸到“旅游业”之一的证明。[4]曾有对这些都市服务业颇多轻视责难,以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之类的鄙谚,若从农本经济立论可以理解。但今之论者仍旧沿袭这些观念就未免冬烘了。城市“闲人”与文化勃兴的关系,已有“休闲经济学”论述,不侈论。[5]
至于《名公书判清明集》之类结文书判牍,所引都是指控用词,依据中国传统“有罪推定”的法理,被指控者例先被谥以“恶名”,後人对被告情况缺乏了解,只能据官方一面之词加以推论。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 “误读”。倘若对被指控者多些了解,就会发现真相或非如此。
试举一证以供类推:朱熹与唐仲友的互劾案本为南宋著名“道学”讼案,复因“二拍”演为拟话本小说《硬勘案大儒争闲气 甘受刑侠女著芳名》而名闻天下。而朱熹奏章就指控过唐“违法扰民,贪污淫虐,蓄养亡命,偷盗官钱”,如果不知道唐仲友的生平史实,不也类同《名公书判清明集》中的“方阎罗”、金千二和钟炎之类“市井无赖”了吗?其实戏曲《四进士》就展示过讼师宋士杰“构讼”的措辞技巧,这也是传统社会古老的文字游戏。[6]有的学人连京剧中的常识也不具备,故易无视古人,仓促立论,令人遗憾。另一例证,则是邓广铭年轻时曾写作有关陈亮的三篇,分别是《陈龙川狱事考》、《朱唐交忤中的陈同甫》和《辩陈龙川之不得令终》[7],以叶适等友人证言对陈亮“自以豪侠,屡遭大狱”,以及“死于非命”的宋人种种传说进行了辨证。设问当初陷陈于狱,必致死罪的判词状文,又该作何措词,以何铺张?运用法律文书典籍固然必要,信用过实也有瑕疵。
受到郭毅生《论新兴市民等级在太平天国革命中的作用》一文启发,罗尔纲在《〈水浒传〉与天地会》一文结末曾说,天地会的创立“和当时中国南方城市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的萌芽,城市平民势力的发展,也有着内在的联系。关于这方面,还有待于同志们进行深入的研究。”[8]虽然还格于“明清资本主义萌芽说”,但毕竟从更为广泛的背景下提出了同一问题,可惜至今未能受到充分重视。
目前虽然还不能对宋代的商业的规模,及其在国民经济中的比例作出准确的回答。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突破了传统的经济结构和制度框架,呈现出与前後朝代大不相同的社会特点。在为宋代“江湖”社会正名之後,我们就容易理解当时的商业中心主义开拓出多么大的公共空间,这正是公共道德和新型人际交往需要拓展的领域。“义”之为“谊”,正在此处。《水浒传》借以建立的隐性社会及“梁山泊英雄大聚义”,也是立足于这样的社会基础,亦为继宋而至的元代社会汹涌澎湃的关羽崇拜热潮预设了条件,另文再表。
(原载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藉研究所张其凡、范立舟主编《宋代文化研究(续编)》,人民出版社2003年9月出版)
[1] 参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五《宋冗官冗费》条。中谓“王禹偁言,臣藉济州,先时只有一刺史,一司户,未尝废事。自後团练推官一人,又增置通判、副使、判官、推官,而监酒榷税又增四人,曹官之外又益司理。一州如此,天下可知。(见《禹偁传》)杨亿疏言:员外加置无有限数,今员外郎至三百余员,郎中亦百数”。按《容斋随笔》卷七:“赵韩王佐艺祖,监方镇之势,削支郡以损其强,置转运、通判使掌钱谷以夺其富,参名京官知州事以分其党,禄诸大功臣于环卫而不付以兵,收天下骁锐于殿岩而不使外重。建法立制,审官用人,一切施为,至于今是赖。”说明置官首先出于中央集权的需要;二是重商政策导致财政管理官吏增加,例如数量最多的“员外郎”之置,《宋史·职官二》:“户部,掌天下户口、税赋之籍,榷酒、工作、衣储之事,以供邦国之用。副使:以员外郎以上历三路转运及六路发运使充。判官:以朝官以上曾历诸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充。三部副使各一人,通签逐部之事。旧以员外郎以上充。”三是顺应商业空间扩大而加置的监酒榷税之类行政管理人员。宋代冗官之多还有其它原因,但经济管理官吏的增设亦为重要因素,导致宋代官制自有特色,不可一笔抹杀。
[2] “自组织”是基于“耗散结构“、“系统论”和“协同学”移植于社会学和政治学的观念。自组织系统的一个重要性质是,必须不断重新制定目标,必须不断适应新的环境。协同学创始人德人哈肯曾类比说:“在无生命界中,例如在水的液相或固相中,各个分子相互间有一定方式的排列关系,而这种关系又转而决定水或冰的宏观状态。人类社会成员的行为方式在不同的政府形式中也是不同的。”(《协同学——大自然构成的奥秘》,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P168)美国E.拉兹洛《进化——广义综合理论》认为:“细胞、器官、生物体,以及生物体组成的群体和社会都是自创生系统;它们自己更新自己,自己修复自己,并且自己复制自己或自己生产自己。”(社会文献出版社,1988年4月第1版,P45)“虽然个人的行为举止部分受到有意设立的规章制度的指导,但最终形成的秩序却是自然而然的,更象是一个有机体,而不象是一个组织。”(同上,P91)
[3] 参拙文《显性和隐性:金庸笔下的两重社会》。
[4] 四库本《咸淳临安志》卷三十二“江湖伟观”条:“在葛岭寿星寺,外江内湖,一览在目。淳佑十年赵安抚重创广厦,危栏显敞虚旷,旁又为两亭,可登山椒。”类似今日之标志性旅游观赏景点。
[5] 为了拉动内需,刺激“假日消费”,于光远等主编有《休闲研究译丛》五种(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8月出版),关心“城市闲人”论题者可以参看。
[6]《四进士》一名《节义廉明》。焦菊隐曾赞誉该剧像个“九连环”,情节复杂曲折,结构严谨合理。略述明嘉靖间新科四进士毛朋、田伦、顾读、刘题四人共约赴任後不得违法渎职,以报海瑞荐举。後田伦之姐谋产杀人,复又转卖妯娌素贞。素贞鸣冤,正遇毛朋私访,乃代写状纸,嘱其控告。素贞遇难为被革书吏宋士杰所救,认为义女并代告状。田伦遣人送书贿赂顾读,差役夜寓宋店,宋偷窥其信文。顾读徇情反禁素贞。後毛朋接状,宋士杰作证,田、顾、刘均以违法失职问罪。田氏死刑,素贞雪冤。这也是文士“结义”变质之近代版本,可发一叹。
[7] 均载《邓广铭治史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8] 罗文载《会党史研究》(学林出版社1987年出版)1-18页。郭文载《历史研究》杂志1956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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