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周易·颐》卦试释
马承源先生主编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该书所载《竹书〈周易〉》,“共58枚简,涉及34个卦内容,1806字,是已经公布的三批竹简中篇幅最大的一篇。它是迄今发现的最早《周易》文本。”[2]因此,对于《周易》研究,其意义不难想见。今以整理者濮茅左先生的释文和考释为基础,谈谈自己对于释读楚简《周易·颐》卦的意见。
一
楚简《周易·颐》卦卦辞濮矛左释文:“
按:卦画所谓“八”,实为阴爻“
阮元《十三经校勘记》:“‘实’,石经、岳本、宋本、古本、足利本同。闽本、明监本、毛本作‘食’,非也。”[5]从楚简本和帛书本皆作“实”来看,阮元以闽本、明监本、毛本作“食”为“非”,显然是正确的。
二
楚简初九爻辞濮矛左释文:“初九:
按:“
“𣁋”,王弼本作“朵”,帛书本作“
三
楚简六二爻辞濮茅左释文:“六二:曰
按:简文当断句为:“六二:曰
“曰”字王弼本、阜阳汉简本无,而帛书《易经》本同,说明这绝非衍文。相反,应该是王弼本、阜阳汉简本脱“曰”字。这从下文的断句可得到印证。
“
“
此“于”字,一般当做介词,表示方位。故六二爻辞此处或断句为“拂经于丘”,如王弼注、孔颖达疏、[29]王肃注[30];或断句为“拂经于丘颐”,如黄干、李光地;[31]或断句为“颠颐,拂经;于丘颐,征凶”,如朱熹。[32]楚简本和帛书本“颠颐”前有“曰”字,证明朱熹的断句是正确的。“曰”和“于”相对,都是语助辞,无实际意义,只是表示句式相称而已。同样的用法,亦可见《周易·困》卦上六爻辞:“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楚简本亦同。
“北”,帛书本同;而王弼本、阜阳汉简本皆作“丘”。此为形近相讹。问题是依楚简本、帛书本作“北”好,还是依王弼本、阜阳汉简本作“丘”好?从各家旧注看,“丘颐”不辞,当求别解。疑“北”当读为“背”,“北洍”即“背颐”,也就是违背颐养。违反颐养之道,“征”自然就有“凶”了。《小象传》说:“六二‘征凶’,行失类也。”“行失类”,其“行”违反了常理,违背了颐养之道,故“征”而有“凶”。这可以视为对“背颐”的解释。
所以,六二爻辞是从正反两面论述颐养的意义。先从正面立论,要重视颐养,努力经营,致力民生。再从反面强调,违反颐养之道,不能成就大事,“征”必有“凶”。“曰”和“于”两字,正提示了正反两说。
四
楚简六三爻辞濮茅左释文:“六晶:
按:“晶”,帛书本、王弼本等皆作“三”。《说文》:“曑,商,星也。从晶, 㐱声。”段玉裁注:“(曑)今隶变为参。”“参”可省作“晶”。而“参”同“三”。《广雅·释言》:“参,三也。”《左传·隐公元年》:“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杜预注:“三分国城之一。”郭店楚简“晶”字9见,皆读为三。[34]
“
“亡
因此,这一爻辞当断句为:“六三:弼颐;贞,凶,十年勿用,亡攸利。”
五
楚简六四爻辞濮茅左释文:“六四:
按:“
所谓“见”,从照片上看当隶定为“视”。此字下部为立人,与“见”字有一定区别。
“
“猷”,帛书本作“容”,王弼本作“欲”,阜阳汉简本作“𤞞”。“猷”古音为幽部喻母,“欲”为屋部喻母,音近通用。《周礼·秋官·小行人》:“其悖逆暴乱作慝猶犯令者为一书。”《大戴礼记·朝事》“猶”作“欲”。《诗·大雅·文王有声》:“匪棘其欲。”《礼记·礼器》引“欲”作“猶”。[39]可见“猷”、“欲”可互用。而“容”、“𤞞”与“欲”皆从“谷”得声,通用更属。
“攸=”,帛书本作“笛=”,王弼本作“逐逐”,阜阳汉简本作“遂=”。《释文》:“逐逐,如字,敦实也。薛云‘速也’。《子夏传》作‘攸攸’。《志林》云‘攸当为逐’。苏林音迪。荀作‘悠悠’。刘作‘跾’,云‘远也’。”[40]《汉书·叙传下》作“浟浟”。《玉篇·竹部》:“篴,同笛。”《周礼·春官·笙师》:“掌教龡竽、笙、埙、籥、箫、箎、篴、管、舂牍、应、雅,以教祴乐。”郑玄注:“杜子春读篴为荡涤之涤,今时所吹五空竹篴。”《释名·释乐器》:“篴,滌也,其声滌滌然。”《风俗通·声音》:“笛者,滌也,所以荡邪秽,纳之于雅正也。”由是可知,“笛”,古本作“篴”,从逐得声,故王弼本的“逐”可借为帛书本之“笛”。而阜阳汉简本“遂”乃“逐”形讹。“笛”、“篴”皆可声训为“滌”,而“滌”从“攸”得声,故可假借为楚简本、《子夏传》的“攸”以及从“攸”得声的“悠”、“跾”、“浟”诸字。[41]
因此,爻辞是说对颐养盯住不放(虎视眈眈),追逐的欲望很强(其欲逐逐),无咎,未可厚非,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也是反说“慎颐”,重视颐养之义。
六
楚简六五爻辞濮茅左释文:“六五:
按:“
“凥”,王弼本、帛书本皆作“居”。“凥”字非“居”字,“凥”字是从尸从几,而“居”字是从尸从古,楚文字中皆习见[43]。《鄂君启节·车节铭》:“王凥于茂郢之游宫。……庚居鄵。”[44] “凥”、“居”并见。包山楚简第三十二号简:“居凥名族。”“凥”、“居”连言。可见“凥”非“居”。“处”字《说文》云“止也,得几而止,从几从夊”,与“凥”字“处也,从尸得几而止”有从“止”与从“尸”之别。但从训释来看,“凥”即训为“处”,“凥”、“处”都会“得几而止”之意,可见其同源义近。因此,尽管“处”、“居”都与“凥”通,但关系最近的还是“处”(“处”)。疑“凥”、“处”为一字异体,音义皆同而构形有别。而“凥”、“居”音义皆同,故可通用。
因此,爻辞当断句为:“六五:弼经;居贞,吉,不可涉大川。”
“弼经”是正说,“居贞”以下是反说。“居”、“贞”复辞同义,都是止息、定而不动之意。“吉,不可涉大川”,语意转折,先扬后贬。虽说“吉”,但重心在“不可涉大川”上。这是说要努力经营;如果止息不动,虽然有吉利,但不能涉险做大事。《小象传》说:“‘居贞’之‘吉’,顺以从上也。”不努力经营,止息不动而能得“吉”,是顺从尊上,也就是说为尊上荫蔽所致。言外之意,还是能体会出来。
七
楚简上九爻辞濮茅左释文:“上九:𧪬颐
按:“𧪬”,王弼本作“由”。《说文·糸部》:“𧪬,随从也。从糸,䚻声。”邵瑛《群经正字》:“今作繇。”《集韵·宵韵》:“繇或作𧪬。”《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匪由勿语。”郑玄笺:“由,从也。”《论语·泰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郑玄注:“由,从也。”两字音义皆近,故可通用。
“
此爻辞和六五爻辞“居贞,吉,不可涉大川”语意相反。“由”、“𧪬”皆有“从”义。“由颐”就是从颐,顺从颐养,即满足人民的生活需求。“厉,吉,利涉大川”,是说有危险,但是吉利的,利于涉险做大事。《小象传》说:“‘由颐,厉,吉’,大有庆也。”正是肯定了“由颐”大有福庆。
[1]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2] 施宣圆:《上海战国竹简〈周易〉“亮相”》,《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1月16日。
[3]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69页。
[4] 请参廖名春《上海博物馆藏楚简〈周易〉管窥》(《周易研究》2000年第3期29页)说。
[5] 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三,《十三经注疏》本,4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6]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69页。
[7] 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战国文字声系》,567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8] 文物研究所古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市博物馆:《阜阳汉简〈周易〉释文》,《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30页,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
[9] 中国文物研究所古文献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市博物馆:《阜阳汉简〈周易〉释文》,《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30页。
[10] 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字书之属《说文解字》卷八上。
[11] 陆德明:《经典释文》,2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12] 黄焯:《经典释文彙校》,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13] 徐芹庭:《周易异文考》,56页,台北:五洲出版社,1975年。
[14]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70页。
[15] 中国文物研究所古文献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市博物馆:《阜阳汉简〈周易〉释文》,《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30页。
[16] 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会典》,88页,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
[17] 韩自强:《阜阳汉简〈周易〉研究》,《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109页。
[18] 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六,页九,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
[19] 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三,《十三经注疏》本,41页。
[20] 李镜池:《周易通义》,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21] 参见廖名春《“慎”字本义及其文献释读》(《文史》2003年第3期,184-193页)。
[22] 中国文物研究所古文献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市博物馆:《阜阳汉简〈周易〉释文》,《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30页。
[23] 陆德明:《经典释文》,24页。
[24] 中国文物研究所古文献研究室、安徽省阜阳市博物馆:《阜阳汉简〈周易〉释文》,《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30页。
[25] 更多的例证见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会典》430~433页。
[26] 更多的例证见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会典》602页。
[27] 《汉语大字典》三卷本,999页,四川辞书出版社、湖北辞书出版社,1996年。
[28] 《宋本玉篇》,148页,北京市中国书店,1983年。
[29] 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三,《十三经注疏》本,41页。
[30] 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六,页九。
[31] 李光地:《御纂周易折中》卷四,233页,刘大钧整理本,巴蜀书社,1998年。
[32] 朱熹《周易本义》:“求养于初,则颠倒而违于常理。求养于上,则往而得凶。丘,土之高者,上之象也。”(廖名春点校本,89页,广州出版社,1994年)
[33]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71页。
[34] 以上请参廖名春《上海博物馆藏楚简〈周易〉管窥》(《周易研究》2000年第3期22页)说。
[35] 濮茅左已有说,见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37页。
[36] 王先谦:《汉书补注》173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37]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70页。
[38] 李守奎:《楚文字编》,169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9] 高亨、董治安:《古字通假会典》,333页。
[40] 陆德明:《经典释文》,24页。黄焯案:“跾,写本作跾跾。”(《经典释文汇校》,15页)
[41] 张立文(《帛书周易注译》,145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韩自强(《阜阳汉简〈周易〉研究》,《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110页)有说,可参看。
[42]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70页。
[43] 例见李守奎《楚文字编》804~805、519页。
[44] 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433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45] 马承源先生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170页。
[46] 以上请参廖名春《上海博物馆藏楚简〈周易〉管窥》(《周易研究》2000年第3期26页)说。
[47] 李守奎:《楚文字编》,555页。